第34章 葉塵的應允

墨跡在紙張上緩緩暈開，那“葉塵”二字，筋骨內蘊，沉穩如山，與周遭冰冷的現代法律條文形成了涇渭分明卻又奇異交融的圖景。他放下那支與這環境格格不入的毛筆，指尖未染半分墨漬，神情依舊是古井無波的平靜，彷彿剛剛簽下的並非一份關乎自身未來一段時日的契約，而只是隨手記下了一味藥材的名稱。

傅雨霏看着他這一系列從容乃至有些“不合時宜”的舉動，以及那乾脆利落的“可”字，心中那根緊繃的弦，在驟然鬆弛的同時，也湧起一股更加複雜的情緒。她預想過他可能會猶豫，會討價還價，甚至會被那筆豐厚的報酬所震動，唯獨沒有料到他竟會如此……平靜地接受，平靜得彷彿這一切早在他的預料之中，或者說，這一切於他而言，本就無足輕重。

“你……不再看看其他條款？或者，對報酬有甚麼異議？”傅雨霏忍不住追問了一句，試圖從他那過於平靜的表象下，挖掘出一絲屬於常人的情緒波動。她習慣了在談判桌上觀察對手的細微反應，以此來調整策略，但葉塵卻像一塊無法被探測深度的寒鐵，讓她所有的技巧都無處着力。

葉塵抬起眼眸，那雙清澈的眸子看向她，裏面沒有算計，沒有貪婪，只有一種洞悉般的瞭然。“條款清晰，足矣。”他的聲音平和，聽不出喜怒，“錢財於我，夠用即可。多，無益；少，無礙。”

夠用即可。多無益，少無礙。

這短短几個字，再次衝擊着傅雨霏建立在物質與效率基礎上的價值觀。她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對唾手可得的鉅額財富如此淡然處之。

“那你爲何同意？”她終於問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語氣中帶着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探究。在她看來，這份契約對自己是解圍的策略，對葉塵而言，若非爲了錢，那意義何在？難道真是爲了那虛無縹緲的“紅塵煉心”？

葉塵的目光緩緩掃過這間極致奢華卻也極致冰冷的辦公室，掠過窗外那鋼鐵森林般密集的摩天大樓，最終重新落回傅雨霏那張寫滿精明、疲憊與戒備的臉上。他的眼神深邃，彷彿透過這些表象，看到了更深層的東西。

“此約，”他緩緩開口，聲音如同山間流淌的溪水，清冷而沉靜，“於我而言，是一處可供觀察的‘窗’。”

“窗？”傅雨霏蹙眉。

“嗯。”葉塵微微頷首，“師父命我下山，入紅塵，識人心，精醫道。這座城市，此人情百態，尤其是……”他頓了頓，目光在傅雨霏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並非冒犯，而是一種醫者審視病患般的專注，“如傅小姐這般，居於繁華之巔，卻被無形枷鎖所困，身心俱疲者，正是我需要了解與……醫治的對象。”

他的話語平淡，卻像一把鑰匙，輕輕打開了傅雨霏一直試圖忽略的某個角落。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防禦機制瞬間啓動，冷聲道：“我很好，不勞費心。”

葉塵對於她的否認並不在意，繼續說道：“契約所提供之居所，於我，是暫歇之地，亦是行醫之所。安穩，便可接診，可研習，可不受漂泊之苦，此乃修行之助。”

原來如此。傅雨霏心中恍然，又帶着幾分荒謬。他將這樁交易，視作了一個觀察社會、實踐醫術的“田野調查”機會？而自己，以及這樁婚姻，都成了他“研究”的一部分？

“至於傅小姐所慮之父母心安，”葉塵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若能以一名義，解其執念，慰其心懷，亦是功德一件。於我，不過是配合演一場戲，並無損失。”

他看得如此透徹，將她的算計、父母的期盼、自身的需求，都清晰地擺在檯面上，用一種超然物外的視角進行了梳理。他同意的理由，無關情愛，無關財富，甚至無關她個人的魅力，僅僅是因爲——這符合他“入世修行”的目的，能爲他提供一個穩定的觀察點和行醫基礎，並且，順帶還能完成一件“功德”。

這種純粹到近乎冷酷的理性，讓傅雨霏在感到一絲被“利用”的不快之餘，竟也奇異地安心了幾分。至少，他的目標明確，界限清晰，與那些抱着不切實際幻想的追求者截然不同。這樣的合作者，或許纔是最容易掌控的。

“看來，我們達成了共識。”傅雨霏收斂心神，重新恢復了商業化的冷靜，將那份簽好字的合約收回，“合作細節，後續我的助理會與你對接。記住你的承諾，互不干涉。”

“自然。”葉塵應道，站起身，準備離開。他的目光再次掠過傅雨霏，在她微蹙的眉心和略顯蒼白的脣色上停留了半秒，淡然補充了一句，“傅小姐肝鬱之象未除，近期仍宜靜養，少動怒，忌咖啡。”

又是這種醫囑式的口吻。傅雨霏抿了抿脣，沒有回應。

葉塵也不再多說，背起他的行囊，如同來時一樣，步履沉穩地離開了辦公室。

門關上後，傅雨霏獨自坐在寬大的辦公椅上，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陽光，心中五味雜陳。

這場談判，她看似達到了所有預設的目標，用一份冰冷的契約，暫時框定了一個棘手的難題，爲自己贏得了戰略空間。葉塵的應允，乾脆利落，甚至超出了她的預期。

可是，爲甚麼她心中沒有半分輕鬆，反而隱隱覺得，自己似乎……打開了一個潘多拉魔盒？

葉塵的平靜，他的透徹，他那種將一切都視爲“修行資糧”的超然，都讓她感覺到一種深不可測。他就像一口深井，你投下石子，聽到了迴響，卻永遠不知道那井底究竟藏着甚麼。

他同意合作，並非屈服於她的條件，而是因爲這條件恰好符合他自身的路徑。在這場交易中，她真的如同自己所以爲的那樣，牢牢掌控着主動權嗎？

傅雨霏甩了甩頭，將這些紛亂的思緒強行壓下。無論如何，眼前的危機需要應對，父母的壓力需要緩解。葉塵的應允，至少解決了迫在眉睫的問題。至於未來……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重新將目光投向電腦屏幕上那些關乎集團生死存亡的數據，試圖將那個穿着棉布衣衫、眼神平靜得令人心慌的身影，徹底驅逐出腦海。

然而，那聲“可”，以及他簽字時那沉穩如山的姿態，卻如同烙印，悄然刻在了她的記憶裏。這場始於算計與妥協的合作，就在這陽光明媚的上午，以一種雙方都未曾預料到的、極其冷靜的方式，正式拉開了序幕。而葉塵的應允，也遠非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那平靜的深潭之下，似乎湧動着更爲複雜的暗流，關乎道，關乎心，關乎一場早已註定的相遇與相互雕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