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男工的去處
第三天一早,清晨的寒意已然刺骨。白色的霜花緊緊扒在枯黃的草梗和低矮的房檐上,呵出的氣瞬間凝成團團白霧。部分無所事事的男工依舊習慣性地聚在食堂背風的牆根下,縮着脖子,抽着嗆人的廉價菸捲,話題翻來覆去還是那些:錢難掙、婆娘眼皮子淺瞎花錢、這蹲着摘棉花的活兒簡直憋屈死了,不是正經爺們該乾的營生。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拖拉機引擎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清晨的沉悶。沈衛國從駕駛室跳下來,皮夾克上還帶着連夜趕路的寒露與塵土,臉上雖刻着一絲疲憊,但眉宇間卻躍動着難以抑制的振奮。他沒理會牆根下那些探頭探腦的目光,徑直走向正在小院裏藉着晨光覈對物資清單的沈文勤。
“兒子,讓你料準了!”沈衛國的聲音帶着沙啞,卻透着一股勁兒,“團部基建科那邊,急得火上房了!必須在土地上凍前,把三連那邊的主灌溉渠清淤加固,還有通往東戈壁新墾區的二十公里砂石路路基給搶出來!缺的就是能下死力氣的壯勞力!開價一天三十五塊,中午管一頓紮實的飯,幹得好的小隊,月底還有額外獎金!”
沈文勤聞言,一直微蹙的眉頭驟然舒展,眼睛亮了起來:“爸,他們具體要多少人?工期卡得多死?”
“人數,至少要一百人!工期緊巴巴的,就一個月,必須幹完!我算了算,正好能趕上咱們這邊棉花全部收尾掃淨,然後大家一起坐火車回家,兩不耽誤!”沈衛國語速很快,顯然在路上已經盤算過無數遍。
“太好了!人數和工期都正好!”沈文勤一擊掌,思路清晰地安排起來,“爸,您辛苦一下,立刻再回去,跟他們把管理、安全、特別是工錢結算的細節敲死,最好能落個書面憑證。我這邊,馬上開始統計報名和初步篩選。”
父子倆默契地對視一眼,沈衛國轉身又跳上了拖拉機,突突突地冒着黑煙再次駛向團部方向。
沈文勤的動作更快。他立刻找來老馬和幾個字寫得好的工人,裁開大紅紙,揮毫潑墨。不一會兒,幾張墨跡未乾的招工啓事就貼滿了食堂外牆、小院門口等幾個最顯眼的位置。那醒目的紅色和“日薪三十五元”、“五日一結算”加粗的字樣,像帶着魔力,瞬間吸引了所有路過的工人。
“團部基建隊急招力工,要求身強力壯,喫苦耐勞。日薪三十五元,五日一結算,優異者另有獎金。”
這則啓事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扔進了看似平靜實則躁動不安的男工羣體中。三十五塊!還是幾乎現結!這比他們在棉花地裏,即使不算磨洋工,辛辛苦苦一天也就掙個十幾二十塊,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之前鬧事最兇的黃毛和他那幾個本家兄弟,第一時間就擠到了最前面,踮着腳,伸着脖子,把告示上的字反覆嚼了好幾遍,臉上混雜着強烈的懷疑與無法掩飾的渴望。黃毛轉過頭,扯着嗓子朝沈文勤喊:“小……小老闆!這……這上面寫的,能作數?真幹五天就發錢?不會是糊弄人的吧?”
沈文勤走到告示前,目光平靜地掃過圍攏過來的越來越多男工,語氣肯定無疑:“白紙黑字,我和我父親沈衛國,共同給大家擔保!”他話鋒隨即一轉,聲音提高,帶着不容置疑的警示意味,“不過,我得把醜話說在前頭,放在明處!那邊的活兒,可不是咱們地頭這拾棉花的精細工!是實打實的重體力活,掄鎬頭刨凍土,抬百十斤的石塊,拉夯錘砸路基!比拾棉花要辛苦十倍不止!光有把子傻力氣不行,還得有毅力,能咬牙,肯喫虧!有興趣的,現在就可以來我這裏登記報名,但每個人,都必須給我真想清楚了!別到了地方吃不了苦,再哭爹喊娘地要回來,那時候,棉田的崗位有沒有空缺,我可不敢保證!”
這番恩威並施、先把困難擺在前面的話,反而讓一些心裏打鼓的人踏實了些。
“我報名!老子有的是力氣!”
“算我一個!這拾棉花的活兒,早就幹膩歪了!”
“媽的,是爺們就該乾點這樣的力氣活,拾棉花太憋屈了!”
羣情瞬間被點燃,幾十個自恃有力的男工激動地湧上來,七嘴八舌地喊着要報名。沈文勤卻再次抬手,壓下嘈雜:“都別擠!排好隊!一個一個來!老馬,把咱們的工分統計總冊搬過來!”
沈文勤並非來者不拒。他深知,簡單地把人推出去只會引發新的問題。他拿着那本厚重的、記錄着每個人過去三十多天勞動點滴的工分冊,對着每個報名者的名字,進行冷靜而迅速的初步篩選。
對於那些日均採摘量穩定達到甚至超過六十公斤的男工,比如做事沉穩、心思細膩的張大哥,沈文勤和剛從團部趕回來的沈衛國會親自把他請到一邊,推心置腹地勸退:“張大哥,你的情況我們都清楚。你拾棉花是一把好手,細心,損耗少,算下來一天的收入,其實並不比去那邊幹力氣活少多少,關鍵是穩定,沒那麼大風險。那邊活兒太糙,不確定性大,萬一碰上雨雪天氣就得停工。不如留在這邊,嫂子也在這兒,兩口子互相有個照應,穩穩當當地把錢掙了,多好。”
張大哥看着賬冊上自己名字後面紮實的數字,又看了看遠處棉田裏忙碌的妻子身影,沉吟了一會兒,重重地點了點頭:“文勤,沈老闆,你們說得在理。我還是留在這邊吧。”
而對於那些日均在四十五到六十公斤之間、明顯有力氣但心思浮動、幹活時常偷奸耍滑的人,比如李老四,沈文勤則會指着賬冊上他那起伏不定的記錄,提醒他慎重考慮:“李叔,你的力氣我們是知道的。你想去試試,行,機會給你。但那邊工期緊、強度大,不是光靠一股蠻勁就行的,得能沉下心來,咬牙堅持下來。要是覺得實在受不了,撐不住了,跟我們說,可以回來繼續拾花,我們儘量給你留着位置。要是決定去,工錢每五天發一次,建議別都揣在身上,要麼當場登記寄回家,要麼就先存在我爸這裏,統一保管,丟了也好,亂花了也好,我們都負責,圖個穩妥。”
李老四撓撓頭,看着那“三十五塊”的字眼,一跺腳:“我去!我能堅持!”
沈衛國這次也汲取了之前的教訓,管理上決意引入外部力量。他通過關係,聯繫了鎮上信譽較好的一個建築隊工頭,姓趙,讓他帶着四五個有經驗、能鎮住場的老師傅過來參與管理,並且主動承諾,從總工程款中分出一部分,作爲他們額外的管理分紅。
“爸,這錢讓得好,”沈文勤私下對父親說,眼神裏透着超越年齡的冷靜,“咱們自己直接去管這羣刺頭,費心費力,管嚴了容易再生矛盾,管鬆了肯定出事。讓趙工頭他們這些專業的人、外人去管,他們拿錢辦事,規矩立得硬,手段也狠得下心。咱們既省心,又能把這批潛在的不穩定因素隔離出去。至於他們拿了錢想買菸……反正基建工地不像棉田,需要時刻防火,跟趙工頭說好,可以劃出特定時間、特定區域讓他們抽幾口,但必須嚴管,絕不能影響幹活和安全。跟他們強調清楚,把這部分人,最好是單獨編隊,集中安置管理,別跟其他工人混在一起。”
最終,從近千名男工中,經過仔細篩選和自願選擇,確定了一百二十多人。當這批精壯男工揹着鋪蓋卷,熙熙攘攘地爬上幾輛等候多時的解放卡車時,場面頗爲壯觀。卡車引擎轟鳴,載着他們對更高收入的憧憬,也載着沈家父子化解內部矛盾的期望,駛向團部基建工地。
隨着這一百多男工的離開,許多工棚裏,除了個別必須留下來負責裝卸車、維修等重物搬運的男工外,瞬間顯得空曠了許多,幾乎清一色變成了“女兒國”。女工們雖然嘴上不怎麼議論,但明顯能感覺到,工棚裏、地頭上,那種無形的壓力減小了,氛圍鬆快了不少,連說笑聲都似乎更響亮、更自在了些。
而那個因物資兌換而意外興起的臨時“集市”,非但沒有隨着工錢危機的緩解而消失,反而被沈文勤和李阿姨順勢固定了下來。他們商量後,決定採用更靈活的流動售貨方式。每天固定時間,用一輛經過加固的卡車,拉着琳琅滿目的商品,按照定好的路線,在各個連隊駐點之間巡迴。車上不僅有原先那些物美價廉的生活必需品和勞保用品,李阿姨還根據反饋,適時增加了一些針頭線腦、零食小喫等小商品。這個移動的“小賣部”所到之處,總能引來一陣小小的歡呼,極大地豐富和方便了工人們,特別是女工們的業餘生活,也悄然提升着他們的生活品質和歸屬感。
時間在忙碌中悄然滑入十一月,本地連隊的棉花采收已接近尾聲。原本一望無際的白色棉田,漸漸大片大片地露出深褐色的土地,只剩下一些邊角地塊還點綴着最後的“雲朵”。沈衛國開始着手聯繫鄰近幾個進度稍慢鄉鎮的連隊,準備將這批已然鍛鍊成熟的採棉工人,轉移到新的“戰場”進行突擊採收,最大化利用人力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