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招搖在望 桂香迷心

青年蠱雕拖曳着沉重的翅影，艱難地掠過低空。下方墨綠色的海水取代了北冥那令人絕望的漆黑，波濤規律起伏，泛着略顯渾濁的泡沫，帶來屬於正常海域的鹹腥氣息，卻也夾雜着北冥殘留的、絲絲縷縷鑽入骨髓的陰冷。每一次翅膀扇動都牽扯着未愈的凍傷，引得這頭巨禽不時發出壓抑的痛苦低鳴，飛行高度因此起伏不定，如同負傷的航船在風浪後的海面上顛簸前行。

遠方天際線上，一片朦朧起伏的黛青色山巒輪廓終於穿透持續了數日的、灰暗壓抑的稀薄霧氣，緩緩展露其蟄伏已久的雄姿。山勢談不上險峻奇崛，卻自有種綿延磅礴的古老氣度，彷彿自洪荒時代便靜臥於此，默然俯瞰着西海的潮起潮落。那便是招搖山——《山海經》南山首經記載的第一座山，臨於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更是他們付出巨大代價、離開北冥寒淵後，根據“自由之鱗”指引鎖定的下一個明確目標所在，疑似藏有“照心鏡”祕寶之地。

隨着距離拉近，一股奇異的氣息率先乘着凜冽海風撲面而來。那並非尋常山野的草木清氣或溼潤水汽，而是一種濃郁到近乎粘稠、甜膩得令人頭暈目眩的桂花香氣。這香氣霸道無比，彷彿具有實體，頃刻間便壓過了海風的鹹腥、蠱雕羽翼間的血氣以及北冥殘留的微薄死寂，無孔不入地鑽入鼻腔，滲進肺葉，甚至試圖纏繞、浸透每一縷流動的思緒。

“嘖，這甚麼鬼味兒？甜得發齁！膩死個人！”雷燼用力吸了吸鼻子，隨即嫌惡地皺緊眉頭，完好的左手下意識地在面前用力扇動，試圖驅散這過於濃烈、幾乎讓人喘不過氣的甜香。“比老子當年端掉的那個走私劣質香精和能量糖漿的黑作坊味兒還衝！這招搖山的桂花是拿糖醃了幾百年不成？”他那條暗金機械臂依舊沉重地耷拉着，關節處傳來的、自空間跳躍後便未曾消失的沉悶摩擦聲，似乎都被這甜膩黏稠的氣息裹挾，顯得愈發滯澀不暢。他甚至覺得臂膀內部那種隱隱的、不屬於自己的躁動感，似乎都被這甜味安撫了些許，但這並未讓他感到輕鬆，反而生出一種被溫水煮青蛙般的詭異不安。

蘇彌也微微蹙起了眉，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隨即肺腑間便被那過分的甜香填滿。這桂花香初聞時竟令人精神莫名一振，數日來的疲憊、緊張、凍徹靈魂的寒意彷彿瞬間被驅散了少許，一股虛假的、暖洋洋的安寧與愉悅感如同溫泉水般包裹而來。四肢百骸都似被輕柔按摩，生出懶洋洋的、不想再思考、不想再掙扎的鬆懈之意。腦海中，母親模糊卻溫暖的笑顏、青丘狐長老贈玉牌時意味深長的目光、北冥獲贈“自由之鱗”時那份浩瀚而沉靜的祝福……諸多溫暖的記憶碎片竟不受控制地翻湧上來，交織閃爍，編織成一張舒適柔軟的網，誘人沉溺，忘卻前路艱險，只願就此停留。連懷中箱子的重量似乎都減輕了些許。

然而，懷中那冰冷堅硬的鉛灰色箱子卻驟然微微一震，屏幕幽光無聲亮起，一行行急促的警示提示艱難地穿透那甜香的精神包裹，冰冷地映入眼簾：

【警告：檢測到高濃度複合型有機微粒懸浮於空氣中…微粒直徑：μm…主要成分：類桂花芳香烴（載體，佔比87%）、未知結構神經舒緩因子（有效成分，佔比12.3%）…】

【特性分析：該微粒具有極強吸附性及滲透性…可通過呼吸系統、皮膚毛孔進入生物體…有效成分對中樞神經系統及邊緣情緒調節系統具有強烈干預作用…表現爲：致幻（輕度）、情緒強制性安撫、意識活性惰化、危機感知鈍化、記憶選擇性愉悅強化…】

【綜合判定：高效精神麻痹性孢子…強烈建議立即啓動內循環呼吸過濾及體表能量微循環屏蔽！重複警告：強烈建議…風險等級：高！】

警示來得終究晚了一步。三人一雕早已在毫無防備下飛行了足夠時間，吸入了大量這馥郁卻致命的香氣。蘇彌猛地從那股虛假的舒適感中驚醒，心底警鈴大作，急忙試圖屏息凝神，調動那微薄的、源自母雕饋贈的能量試圖在體表形成一層隔絕，卻只覺得那甜香彷彿擁有了生命和意志，依舊絲絲縷縷地、頑固地透過能量縫隙往體內鑽，甚至試圖滲透護體的微弱能量。眼前景象似乎都蒙上了一層柔和的、微泛着金黃蜜色的光暈，遠山輪廓在光暈中微微扭曲，變得夢幻、不真實，充滿了一種誘人沉淪的靜謐美好。連腳下墨綠色的海水看去都彷彿變成了盪漾的美酒。

“操…這香…他媽的有毒…”雷燼晃了晃越發沉重的腦袋，獨眼中閃過一絲掙扎的厲色，試圖驅散那突如其來的、不合時宜的放鬆與愉悅感。他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尖銳的刺痛和血腥味讓他暫時清醒了幾分，但那股甜膩的力量依舊如同沼澤般拉扯着他的意識，試圖將他重新拖回那片慵懶而危險的迷霧。他甚至下意識地用那條完好的、因寒冷和之前的傷勢而有些麻木的手，摸索着腰間的武器，彷彿要靠熟悉的冰冷觸感來錨定現實。那條暗金機械臂似乎感應到他情緒的劇烈波動，內部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彷彿齒輪錯位般的“咔”聲，但並未有更多異動。

陸離眼中幽藍色的數據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平穩閃爍、分析，他似乎未受明顯的情感波動影響，但他周身那層極淡的、用於基礎防護和環境感知的能量微光，此刻卻明顯比平時更明亮、更凝實了些許，正無聲地、高效地過濾排斥着周圍的異常孢子微粒。“香氣中含有高效精神干擾成分。其作用機制並非直接破壞，而是誘導生成內源性安撫物質，覆蓋並抑制正常應激反應。正在嘗試逆向解析舒緩因子結構…警告：解析過程受到強烈信息干擾，疑似存在天然信息屏障或某種保護性加密。”他的聲音通過內部頻道傳來，依舊保持着非人的冷靜，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算力被大量佔用的凝滯感，“建議儘可能降低新陳代謝水平，減少呼吸頻率，主動調動意志力抵抗其安撫效應，專注於負面記憶或感官刺激以維持警惕。物理疼痛刺激爲有效手段之一。”

最受影響的卻是青年蠱雕。這頭巨禽的感知本就對氣息變化極其敏感，體內又殘留着北冥的寒意與創傷，此刻更是焦躁不安到了極點。它發出低沉而困惑、甚至帶着一絲痛苦的嗚咽，巨大的頭顱不住地甩動，彷彿想擺脫那鑽進腦髓的甜膩味道。飛行軌跡變得明顯的飄忽不定，忽高忽低，那雙本就覆蓋着幽藍色凍傷痕跡、每一次扇動都痛苦不堪的翅膀，此刻更是如同被灌了鉛，又像是被無形的手溫柔卻堅定地向下按壓，扇動得越發喫力而混亂。它似乎本能地想要逃離這片被詭異甜香籠罩的空域，振翅欲向更高處或側方飛去，卻又被箱體規劃的、在虛空中閃爍微光的航路牢牢鎖定，無形的力量糾正着它的方向，迫使它朝着甜香最濃郁的源頭——招搖山飛去。這種被迫接近危險源的本能恐懼與精神被侵蝕的混亂交織在一起，讓它發出了斷斷續續的、近乎絕望的哀鳴，龐大的身軀瑟瑟發抖，每一次顛簸都讓背上的三人感到心驚肉跳。

蘇彌強忍着頭腦中一陣陣泛起的、越來越強烈的慵懶、眩暈與那種“放下吧，很安全，很舒服”的詭異暗示，伸手用力按壓着太陽穴，試圖用疼痛維持清醒。她另一隻手則更加用力地抓緊蠱雕冰涼扎手的脖頸羽毛，指甲幾乎要掐進皮肉，試圖傳遞過去堅定、清醒的安撫意念，卻發現自己的精神意念也如同陷入了甜香的泥潭，難以凝聚，傳達出去的信號微弱而混亂，反而可能加劇了蠱雕的恐慌。那甜美的桂花香彷彿化作了無數只溫柔而致命的手，輕輕撫平她所有的警惕、焦慮、不安與揹負的沉重責任， whispering tempting promises of eternal rest and peace, urging her to just let go, to sink down, to forget. 她甚至有一瞬間覺得，就算永遠飛不出這片甜香，似乎也不是甚麼壞事…

“不能…絕不能在這裏被迷惑…”她喃喃自語，聲音因抵抗而嘶啞，牙齒再次用力咬住早已破損的下脣，更強烈的刺痛和鮮明的血腥味讓她瞬間清明瞭幾分，將那可怕的沉淪念頭狠狠壓了下去。目光努力掙脫那層金色光暈的束縛，投向越來越近的招搖山。只見山巒疊翠，林木異常茂密蔥蘢，山體向陽一面更是隱約可見大片大片絢爛奪目的金黃色彩，如同潑灑開來的陽光熔液，幾乎覆蓋了整片山麓，那濃郁到化不開的、危險的甜香正是從那片金黃之地彌散開來，籠罩了整片山麓與近海空域，如同一個用極致美好僞裝而成的、靜候獵物自投羅網的巨大溫柔陷阱。山風吹過，那金色的浪潮似乎還在微微湧動，散發出更加濃郁的、令人心智渙散的氣息。

而那華麗陷阱之中，究竟藏着怎樣未知的殺機？那傳說中的“食之不飢”的祝餘草、“佩之不迷”的迷榖木，以及那至關重要的、能窺探命運片段的照心鏡，又是否與這令人心智沉淪的詭譎桂香有關？或是深藏在這片甜美迷霧之後的、更深處？獲取它們的代價，難道就是徹底迷失在這片溫柔的香氣裏？

蠱雕再次發出一聲帶着明顯抗拒和極度不適的長鳴，飛行高度不由自主地又猛地降低了幾分，巨大的翅尖幾乎要觸及下方變得墨綠、翻滾着白色浪沫的海面，濺起的冰涼水花打在幾人身上，帶來一陣短暫的激靈。甜香愈濃，近乎凝固，心神搖曳如風中殘燭。招搖仙山近在眼前，瑰麗之下，卻是步步驚心的未知險境，第一道關卡竟是這防不勝防、溫柔蝕骨的桂花香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