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羣臣百態盡收眼底

退朝的鐘聲悠揚響起，迴盪在咸陽宮闕之間。

百官如同退潮的海水，依着品秩序列，沉默而有序地退出大殿。李斯跟在丞相府隊伍的末尾，低眉順目，步履沉穩，與周圍那些或沉思、或凝重、或帶着微妙表情的官員並無二致。然而，他的心神卻如同張開的蛛網，敏銳地捕捉着退朝過程中，羣臣間流露出的種種細微姿態與暗流。

方纔朝堂之上，太后趙姬輕描淡寫提及引入市井之徒嫪毐入宮“娛樂”，呂不韋那瞬間的蹙眉與隨即的應允，以及少年秦王那隱藏在旒冕之後、難以窺探的沉默……這一幕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無聲地擴散。

步出殿門，來到相對開闊的廣場，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壓稍減，氣氛也似乎活絡了一些。官員們開始三三兩兩聚攏，低聲交談。但仔細看去，這些交談的圈子，隱隱有着清晰的界限。

以呂不韋爲核心，一大批身着深色官袍、氣度精幹的官員自然而然地簇擁過去。他們大多是丞相府一系的屬吏、門客，或是依靠呂不韋提拔上來的實務官員。此刻，他們臉上大多帶着與有榮焉的篤定，言語間對相國的決策充滿推崇，偶爾望向其他方向的目光，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感。李斯看到主簿鄭國也在其中，正與一位他不太認識的官員低聲說着甚麼，眼神交匯間，似乎在交換着某種默契。

另一邊，則是以昌平君、昌文君等嬴姓宗室爲首的圈子。他們衣着更爲華貴，帶着王族特有的雍容氣度，但眉宇間卻難掩一絲落寞與隱隱的憤懣。他們並未靠近呂不韋，而是自成一體，低聲議論着。李斯隱約聽到“宮闈”、“體統”等零星詞語飄來，伴隨着輕微的搖頭嘆息。他們對呂不韋的專權以及太后干政顯然心懷不滿，但在呂不韋如日中天的權勢下，也只能私下表達憂慮。

武將集團則相對超然。老將王翦與蒙武等人站在一起，並未參與文臣們的議論，只是沉默地看着廣場遠方，偶爾交談一兩句，話題似乎也與方纔的朝政無關，更像是關於邊塞防務或軍中瑣事。他們手握兵權，是各方都想拉攏的力量，但此刻他們顯得格外謹慎，不輕易表露傾向。王翦那佈滿皺紋的臉上古井無波，彷彿剛纔朝堂上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而那些來自博士宮的儒生、文士，則聚在另一角，臉上多是痛心疾首之色。他們對於召俳優入宮這等“有傷風化”、“不合禮制”的行爲，顯然難以接受，有人甚至激動地揮舞着手臂，引經據典地低聲批判着。但在周圍那些務實甚至略帶鄙夷的目光中，他們的聲音顯得微弱而無力。

李斯還注意到一些遊離於各大圈子之外的官員，他們品級或許不高，或許職位特殊，如掌管律法的廷尉吏、負責監察的御史等。他們大多面無表情，眼神銳利地觀察着周圍的一切，如同隱藏在暗處的獵手，又像是恪盡職守的記錄者。

在這紛繁的羣臣百態中，李斯如同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心中快速分析着：

呂不韋集團權勢正盛，但已隱現驕矜之氣，且與宗室、部分傳統文士矛盾漸深。宗室力量不甘失落，是潛在的反呂力量，但也可能成爲未來的阻礙。軍方態度曖昧，保持中立或許是他們的生存之道，但也意味着關鍵時刻可能倒向任何一方。儒生博士清流一脈，空有理想，缺乏實力，難成大事。

而最關鍵的那兩位——珠簾之後的太后和御座之上的秦王。太后已開始憑藉身份滿足私慾，這必將加劇她與呂不韋之間原本就因權力和情感（記憶碎片提示）而複雜的關係。而秦王……那份超越年齡的沉默與隱忍，纔是最可怕的。

李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高高在上的殿門。此刻，那位少年君王，想必正從那裏離開，返回深宮。他的內心，究竟在想着甚麼？是對母親行爲的不滿？是對權相掣肘的憤怒？還是……在冷靜地計算着這一切？

“李舍人。”一個聲音打斷了李斯的思緒。

他轉頭，見是張沮走了過來，臉上帶着慣有的圓滑笑容：“今日隨相國上朝，感覺如何？這咸陽宮的氣象，非我等平日所能想象吧？”

李斯收斂心神，露出恰到好處的、帶着些許敬畏與感慨的神情：“確實如此，天威赫赫，百官肅穆，令人心潮澎湃，亦感自身渺小。”他頓了頓，壓低聲音，彷彿分享祕密般說道，“尤其是太后提及引入那名爲嫪毐的奇人，倒是新奇，不知是何等人物，竟能入太后法眼。”

他故意將話題引向嫪毐，想試探一下府中同僚對此事的普遍看法。

張沮聞言，臉上笑容不變，眼神卻閃爍了一下，同樣低聲道：“太后深居宮中，難免寂寞，尋些樂子也是常情。相國既已應允，想必自有考量。我等只需辦好分內之事即可，這些宮闈瑣事，還是少議論爲妙。”他拍了拍李斯的肩膀，語氣帶着告誡，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撇清。

李斯心中明瞭。張沮的態度代表了呂府中許多明哲保身之人的想法——不議論，不摻和，緊跟相國步伐。但這恰恰說明，此事絕非簡單的“宮闈瑣事”，其敏感性衆人心知肚明。

“張兄所言極是，是斯失言了。”李斯從善如流，立刻拱手認錯。

這時，陳奭也走了過來，他顯然聽到了兩人最後的對話，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但最終只是嘆了口氣，對李斯道：“李舍人，朝會已畢，該回府處理積壓文書了。”

“是，陳公。”李斯恭敬應道。

三人便隨着丞相府的大隊人馬，向宮外走去。一路上，李斯不再多言，只是默默觀察着咸陽宮這龐大建築羣的森嚴氣象，以及沿途遇到的各色官吏、侍衛、宦官。

他在那些低階宦官的身影中，格外留意。趙高此刻應該就在宮中，或許正擔任着某個不起眼的職務。他試圖從那些謙卑、恭順的面孔中，找出那個未來將權傾朝野、指鹿爲馬的奸佞之徒。但所有人都低垂着頭，步伐匆匆，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根本無法分辨。

‘必須儘快在宮中建立自己的信息渠道，哪怕是最低層次的。’李斯暗下決心。光靠呂府的消息和歷史的先知，遠遠不夠。

走出宮門，重新坐上返回丞相府的馬車。車廂搖晃，李斯閉目養神，腦海中卻如同翻江倒海。

今日朝會，他雖未發一言，卻收穫巨大。他親眼見證了秦國最高權力層的運作模式，直觀感受到了各方勢力的微妙平衡與潛在矛盾。尤其是嫪毐這個名字的出現，如同一個清晰的信號，提醒他歷史正在按照既定的軌跡運行，留給他的時間，正在一點點流逝。

“呂不韋……太后……秦王……宗室……軍方……” 他心中默唸着這些關鍵的名字，“而我，現在只是依附於呂不韋這棵大樹下的藤蔓。要想改變命運，我必須儘快生長，獲得獨立的力量，並且……選對真正值得依附的參天大樹。”

那棵大樹，毫無疑問，就是此刻尚在蟄伏的秦王嬴政。

但如何跨越呂不韋這座大山，安全地接觸到秦王，並贏得其信任？這需要時機，更需要縝密的謀劃和無與倫比的耐心。

馬車在咸陽的街道上行駛，窗外傳來市井的喧囂，與方纔宮中那肅殺莊嚴的氛圍形成鮮明對比。

李斯睜開眼，目光透過車簾的縫隙，望向那巍峨的宮牆。

他知道，從今天起，他不再是那個只埋頭於文牘的舍人。他的目光，必須時刻關注着那座宮殿，關注着那裏的風雲變幻。

因爲這不僅關乎他的前程，更關乎他的生死，以及他能否真正逆天改命，書寫屬於自己的大秦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