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禍根早種深宮中 （1/2）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

丞相府的喧囂隨着夜幕降臨而漸漸平息，唯有巡邏衛隊規律的腳步聲偶爾打破寂靜。李斯所居的小院更是僻靜，只有書房窗口透出的昏黃燈光，顯示主人尚未安歇。

李斯並未在處理公務。他獨自跪坐於書案前，案上攤開着一卷空白的竹簡，但他手中握着的筆卻久久未曾落下。他的目光似乎沒有焦點，穿透了眼前的虛空，投向了那座夜幕籠罩下、更加顯得神祕莫測的咸陽宮。

白日裏，嫪毐之名帶來的衝擊，以及退朝後對羣臣百態的觀察，如同紛亂的絲線，在他腦海中纏繞、交織。他需要靜下心來，將這些線索梳理清晰，看清那深宮中早已種下的禍根，以及自己在這盤棋局中可能的位置。

禍根，早已深種。

其源，在於權力結構的失衡與人性慾望的失控。

秦王政年幼，無法親政。名義上由太后趙姬監國，相邦呂不韋輔政。這看似穩定的三角結構，實則脆弱不堪。

太后趙姬，從一個舞姬成爲一國之後，又成爲監國太后，其人生軌跡堪稱傳奇。然而，驟然掌握的巨大權力和深宮的寂寞，放大了她性格中感性、虛榮乃至放縱的一面。她對舊日情人呂不韋或許仍有情誼，但更多的是一種政治依賴和逐漸產生的權力摩擦。而呂不韋，爲了穩固權位，或因厭倦了與太后的危險關係，將嫪毐這樣的人物引入宮中，本意或是作爲替代品轉移太后的注意力，卻無疑是飲鴆止渴，親手埋下了一顆巨大的定時炸彈。

嫪毐，一個市井無賴，憑藉非常手段和太后的寵信，一旦獲得權力，其膨脹的野心和肆無忌憚的行事風格，必將成爲攪動朝局的巨大破壞力。他與太后私通，甚至生下子嗣，這不僅是對秦王政的侮辱，更是對嬴秦宗室和整個秦國法統的挑戰！此事一旦泄露，必然引發軒然大波。

而呂不韋，作爲始作俑者，此刻想必是悔之晚矣，卻又騎虎難下。他既無法控制太后的私慾，也難以完全壓制嫪毐的崛起。他與太后之間的裂痕，因此事而進一步加深。他看似權傾朝野，實則已陷入自己編織的羅網之中，既要應對太后的不滿和嫪毐的潛在威脅，又要時刻提防那日漸長大的秦王。

至於秦王政……想到那個御座上沉默的少年，李斯的心中便升起一股複雜的情緒。有同情，有敬畏，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期待。

這位未來的始皇帝，此刻正處在人生中最壓抑、最危險的階段。母親與權臣、面首之間的混亂關係，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尊嚴和安全感。朝堂之上，他如同傀儡，大權旁落。但他那雙隱藏在旒冕之後的眼睛，卻燃燒着不甘的火焰和冰冷的憤怒。他在隱忍，在等待，在積蓄力量。可以想象，一旦他親政，掌握權柄，必將以雷霆手段清算一切，重塑乾坤！

“那麼，我的位置在哪裏？”李斯叩問自己。

他此刻的身份，是呂不韋的門客舍人。這重身份給了他立足之地和初步展現才華的平臺，但也給他打上了“呂黨”的烙印。若一味依附呂不韋，將來秦王親政，清算呂不韋及其黨羽時，他難免受到牽連。即便他能僥倖躲過，也難以獲得秦王的真正信任。

但若過早投向秦王，且不說能否接觸到秦王，一旦被呂不韋察覺，立刻就是滅頂之災。呂不韋絕不會容忍門下之人背叛自己，去投靠那個尚未親政、前途未卜的少年君王。

這是一條狹窄的鋼絲，兩邊皆是深淵。

“必須在呂不韋和秦王之間，找到一個微妙的平衡點。”李斯目光閃爍，思路逐漸清晰，“明面上，我需繼續爲呂不韋效力，展現價值，獲取信任和地位，藉此積累人脈、資源和聲望。暗地裏，我必須時刻關注秦王，尋找機會，以不易察覺的方式，向他傳遞忠誠和能力的信號。”

具體該如何做？

他回想起歷史上李斯的《諫逐客書》。那是一篇在關鍵時刻，幫助秦王政留住各國人才，也奠定李斯自身地位的雄文。但現在還遠未到那個時候。

目前階段，他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着手：

其一，**精研法家典籍與秦律**。這是他的立身之本，也是未來能夠參與制度建設的根基。尤其要結合現代的一些管理思想和法治觀念，形成自己獨特而實用的政見。當秦王需要變革時，他才能拿出真正有見地的方案。

其二，**借呂不韋之手，行利國利民之策**。比如之前提到的“平準均輸”，以及其他可能改善民生、增強國力的建議。這些政策若能推行，無論最終功勞記在誰頭上，實際的受益者是秦國和百姓，也能在無形中積累他的政績和聲望。將來在秦王面前，這也是重要的資本。

其三，**謹慎結交關鍵人物**。軍方如蒙恬（需尋找機會接觸），宗室中相對開明或對呂不韋不滿者，甚至……宮中一些不得志但位置關鍵的低級官吏或宦官。這些人現在或許不起眼，但未來可能成爲重要的信息源或助力。尤其是宮中，必須想辦法滲透。

其四，**密切關注嫪毐動向**。嫪毐是未來幾年內朝局最大的變數，也是可能打破現有平衡的關鍵。掌握他的動向，預判他可能引發的危機，就能在關鍵時刻做出最有利於自己的選擇。甚至……或許能利用這場危機，作爲投向秦王的“投名狀”？

想到這裏，李斯的心跳微微加速。這個想法很大膽，也很危險。但高風險往往伴隨着高回報。

他提起筆，終於在那空白竹簡上落下。他寫的並非謀劃，而是一篇關於《秦律》中“瀆職罪”與“僭越罪”的辨析文章。這是他計劃中“精研法家”的一部分，也是未來可能用到的理論武器。他的筆跡沉穩有力，論述嚴謹，引經據典，卻又融入了一些自己對權責界限的思考。

他知道，所有的謀劃都需要建立在自身強大的基礎之上。沒有足夠的才華和能力，一切算計都是空中樓閣。

夜更深了。

油燈的光芒將他的身影拉長，投在牆壁上，隨着筆鋒的移動而微微晃動。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敲打着屋檐和窗欞，發出細密的聲響，彷彿在爲這深宮種下的禍根，以及這書房中悄然滋生的逆命之志，奏響一曲低沉而堅定的前奏。

李斯擱下筆，吹乾竹簡上的墨跡，小心地將其捲起收好。

他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清冷的夜風夾雜着雨絲湧入，帶着泥土的芬芳，讓他精神一振。

他望向咸陽宮的方向，目光彷彿穿透了重重雨幕和宮牆，看到了那深宮中潛伏的危機，也看到了那危機之中蘊藏的一線生機。

“禍根已種，風暴將起。”他低聲自語，“而我，不能只做旁觀者。”

他關好窗戶，吹熄油燈，室內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