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笑寒意生

趙高身影的出現，如同在李斯看似平靜的湖面下投入了一塊巨石，激起的波瀾久久難以平息。他回到文牘齋自己的座位上，表面依舊在處理公務，但腦海中卻反覆回放着廊下那短暫的對視。

趙高那看似謙卑恭順，實則內藏機鋒的眼神；那細長眉眼間一閃而過的訝異與探究；尤其是最後，當權貴隊伍即將拐過廊角，趙高似乎無意間回頭一瞥，恰好對上李斯抬起目光時，嘴角勾起的那一抹極其細微、難以捕捉的……陰柔笑意。

那笑容，並非善意，也非單純的禮貌。它像是一條隱藏在草叢中的毒蛇，吐出的信子，帶着一種冰冷的、審視的，甚至隱含着一絲挑釁的意味。彷彿在說：“我注意到你了。”

一股寒意，不由自主地從李斯脊椎骨升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緊緊攥住了手中的毛筆，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這不是錯覺！趙高也注意到了他！而且，那陰柔一笑，絕非善類！

李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開始分析眼前的局勢。

趙高此刻顯然已經投靠了太后一系的權貴，並且能夠跟隨其出入丞相府，說明他正在積極鑽營，並且初步獲得了某些人的信任。他出現在這裏，是偶然，還是有意？是跟隨權貴來拜會呂不韋，還是另有目的？

更重要的是，他對自己那意味深長的一瞥和陰笑，意味着甚麼？是僅僅因爲自己近來風頭正勁而引起了注意？還是……他已經從某些渠道，得知了自己可能與呂不韋並非完全一心，甚至對自己產生了某種潛在的敵意？

李斯回想起府中近來那些針對他的流言，其中不乏與宮中有牽連的影子。張沮與宮中宦官飲酒……趙高出現在丞相府……流言蜚語……這些線索似乎隱隱串聯起來。

難道，趙高在此時，就已經開始暗中佈局，打壓呂不韋門下可能對他未來構成威脅的潛力人物？如果真是這樣，那此人的心機和遠見，就太過可怕了！

必須儘快查明趙高目前的準確職位、活動範圍以及他與府中哪些人有勾結！

李斯立刻行動起來。他首先找到了老宦官田仁。這一次，他帶去的不再是酒食，而是一小錠分量不輕的銀塊。

在堆放舊檔案的角落裏，李斯將銀塊推到田仁面前，開門見山地低聲道：“老人家，今日在廊下，見到一位跟隨陽泉君（或某位太后系權貴）而來的年輕宦官，面白，細眼，氣質……陰柔。不知老人家可知其姓名、職司？”

田仁渾濁的眼睛瞥了那銀塊一眼，又看了看李斯凝重的臉色，沉默了片刻，嘶啞着嗓子道：“李舍人打聽的，可是那個名喚‘趙高’的小黃門？”

李斯心中一震！果然是他！

“正是！還請老人家賜教。”

田仁將銀塊迅速收起，低聲道：“此子入宮時間不算太長，但極善鑽營，尤其寫得一手好字，又精通律法條文，頗得……長信侯（嫪毐此時或已封侯？或仍稱先生？爲敘事方便，暫以其未來爵位稱之）身邊幾位管事的看重。近來常隨陽泉君出入各府，據說……是在幫着處理一些文書律令上的雜事，也兼做些……傳遞消息的活計。”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如同耳語：“府中……確有人與他有所往來。前些時日，老奴似乎看見張舍人……與他在後巷說過話。”

張沮！果然是他！

李斯眼中寒光一閃。張沮與趙高勾結，散佈流言，打壓自己，這條線基本清晰了！

“多謝老人家！”李斯拱手，心中已然有了計較。

離開檔案處，李斯並未立刻去找張沮對質，那是最愚蠢的做法。他需要更穩妥的策略。

首先，是加強自身防護。他立刻調整了身邊的人員安排，將那個已被確認爲眼線的書吏辛梧，藉故調去處理一些無關緊要、且遠離核心信息的邊緣事務。同時，他更加註意自己言行的保密，重要文書絕不假手於人，與心腹（如陳奭）的交談也選擇在絕對安全的環境。

其次，是反擊。他不能坐視趙高和張沮在暗處肆意妄爲。他需要給予警告，並且離間他們的關係。

他利用一次向鄭國彙報工作的機會，看似無意地提起：“近日府中似有流言，言斯借戶籍、曲轅犁之事樹立私恩，幸得相國與主簿明察，未爲所惑。只是不知這流言源自何處？若是府中同僚誤解，斯當尋機解釋；若是……有外人蓄意挑撥，則不得不防啊。”

他點到即止，既表明了自己已知流言，又暗示流言可能來自“外人”挑撥，將矛頭隱隱引向了與張沮接觸的“宮中之人”。

鄭國是老江湖，聞言目光一閃，點了點頭：“此事我已知曉，你安心做事便可，相國與我都信你。”

李斯知道，鄭國必然會將這些話轉達給呂不韋。這就在呂不韋心中埋下了一顆種子——李斯是遭人嫉妒和陷害的，而陷害者可能與宮中勢力有關。

同時，李斯也開始暗中蒐集張沮的一些不甚檢點的行爲證據，比如他偶爾利用職務之便收取地方官吏的小額賄賂，或者工作上的些許疏漏。他並不打算立刻舉報，而是握在手中，作爲必要時反擊的武器。

至於趙高……目前直接對付他難度太大。但李斯已經記住了他那陰柔的笑容和冰冷的眼神。他知道，這將是一場漫長的、不見硝煙的戰爭。

他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連綿的春雨，眼神冰冷而堅定。

趙高，你既然已經現身，並露出了毒牙。

那麼，就讓我們看看，在這大秦的棋局中，究竟誰能笑到最後。

那廊下的陰柔一笑，帶來的寒意，已被他轉化爲更加旺盛的鬥志和更加謹慎的行事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