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法理之爭延尉府

韓非入住館驛後，並未立刻得到秦王嬴政的接見。嬴政似乎有意晾一晾這位名滿天下的才子，亦或是在觀察，在權衡。然而，這並未阻止韓非的影響力在咸陽，尤其是在法家士子和部分官員中迅速擴散。

無數人手持韓非的着作，前往館驛求教。韓非雖口不能言，但其筆談之精妙，思辨之深邃，折服了衆多來訪者。一些關於他言論的片段、對秦國現行律法的點評，開始悄然在士人圈中流傳，其中不乏對秦法過於嚴苛、缺乏變通的隱晦批評。

這股風潮，不可避免地吹到了執掌帝國刑律的廷尉府。

這一日，李斯正在廷尉府審閱一批關於修訂《田律》中墾荒條款的草案，廷尉正陳奭（假設其調任或一直在此職位）面色凝重地求見。

“廷尉，”陳奭行禮後，壓低聲音道，“近日府中諸吏，私下議論頗多，皆因韓非先生之言。”

“哦？”李斯放下竹簡，目光平靜，“議論何事？”

陳奭遲疑了一下，道：“韓非先生有言，法者，編着之圖籍，設之於官府，而布之於百姓者也。故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又言，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此皆與我秦律精神相合，諸吏皆歎服。”

李斯點了點頭，韓非這些觀點，確實是法家精髓，與秦國奉行的“明法壹刑”原則一致。

“然則，”陳奭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有些猶豫，“韓非先生亦論及，‘法與時轉則治，治與世宜則有功’。他……他似乎認爲，我秦律某些條文，過於僵化，未能充分考慮世事變遷與人情之常，譬如連坐之法的適用範圍，譬如某些輕微過失的刑罰力度……甚至有吏員私下議論，言韓非之論，更合‘法意’，而我等所行，近乎‘酷吏’之所爲……”

李斯的眼神微微凝縮。果然來了！韓非的影響力，已經開始動搖廷尉府內部的人心！他那些關於“法與時轉”、“賞罰有度”的論述，看似合理，實則是在挑戰秦國律法賴以存在的根基——絕對的可預期性和不容置疑的威懾力！秦律的嚴苛，正是爲了最大限度地減少執法者的自由裁量空間，杜絕人情干擾，確保法令如山。若依韓非之論，強調“變通”與“適宜”，則必然會給官吏留下操作空間，從而滋生腐敗和不公，削弱中央集權！

這已不僅僅是學術觀點的差異，而是關乎秦國治國根本路線的法理之爭！而這場爭論的中心，竟然首先在他的廷尉府內部爆發了！

李斯深知，此事必須妥善處理，否則不僅會影響廷尉府的辦事效率，更可能給秦王留下他御下不嚴、立場動搖的印象。

他沒有立刻發作，而是沉吟片刻，對陳奭道：“韓非先生，天下奇才，其論自有精深之處。然我秦律，乃商君以來，歷代先王與能臣，根據秦國國情、民風，歷經實踐檢驗，逐步完善而成。其核心在於‘信賞必罰’，‘刑無等級’，旨在富國強兵，凝聚國力。此乃秦國崛起之根基，不可輕動。”

他頓了頓，語氣轉爲嚴肅：“廷尉府執掌天下刑名，乃法度之象徵。府中諸吏，當深研律文，嚴格執行，豈可因外人片言隻語，便心生疑慮，妄議國法？傳我命令，自即日起，府中官吏，當各安其職，精研本職律令，凡有不明之處，可依程序上報研討，但不得私下串聯，妄議律法根本！違者，以瀆職論處！”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既肯定了韓非的才學（顯示自己心胸），又堅決扞衛了秦律的權威和廷尉府的紀律。

陳奭心中一凜，連忙躬身道：“下官明白！定當約束屬下，謹守職責！”

陳奭退下後，李斯獨自坐在書房中，面色沉靜，心中卻波瀾暗湧。韓非人還未見到秦王，其思想已然開始衝擊秦國的官僚體系。這只是開始，若真讓他見到秦王，以其雄辯之才（雖口喫，但其文采與思想本身便極具說服力），深合嬴政胃口的極端專制理論，必然能引起秦王的極大興趣。

到那時，自己該如何自處？是附和韓非，推動律法向着更強調“術”與“勢”的方向演變？還是堅守商鞅以來的秦法傳統，強調“法”的絕對性與普適性？

這不僅僅是個人前程的競爭，更是兩種法家路徑的抉擇。

他鋪開竹簡，開始撰寫一份題爲《論法之固本與應變》的奏疏。他要在韓非正式向秦王闡述其觀點之前，搶先定下基調。在奏疏中，他首先高度讚揚了秦國現行律法對於富國強兵的決定性作用，強調了“法壹”與“刑無等級”的重要性。然後，他話鋒一轉，承認律法需因時制宜進行微調，但強調這種調整必須建立在“固本”的基礎上，必須通過嚴格的程序和權威的機構（如廷尉府）來進行，絕不能因某些“奇談怪論”而動搖國法根本。

他要用這篇奏疏，向秦王表明自己的立場，同時也隱晦地提醒秦王，韓非的理論雖好，但可能並不完全適用於已經形成強大路徑依賴的秦國。

法理之爭，已從廷尉府內部的漣漪，開始向着更高的決策層蔓延。李斯知道，他必須牢牢守住廷尉府這塊陣地，並在這場即將到來的思想交鋒中，佔據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