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1章 採購股的新氣象 （1/2）

陳醒拿着廠辦的調令，踏入了後勤處採購股的辦公室。與後勤處其他科室那種按部就班的機關氣息不同，這裏明顯多了一絲“煙火氣”和外勤單位的忙碌感。電話鈴聲此起彼伏，雖不密集，卻總在關鍵時刻響起，帶來臨時的、緊急的採購任務。幾張老舊但結實的辦公桌上，堆疊着如小山般的單據、報表、產品目錄和價格清單，幾乎淹沒了桌面原本的顏色。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紙張黴味、墨水味，還隱約夾雜着某個老科員杯子裏濃茶的苦澀，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來自倉庫的金屬和機油氣息。這是一個連接廠內生產需求與廠外廣闊天地的樞紐，看似雜亂，卻維繫着龐大工廠物資供給的命脈。

採購股長老錢，一個年約五十、面容圓潤和善、但眼神裏透着精明與疲憊的中年男人，熱情地接待了陳醒。他的熱情帶着公式化的周到，一邊給陳醒倒了一杯白開水，一邊將他引薦給辦公室裏的其他同事。

“來來來，大家都停一下手頭的工作。這位就是陳醒同志，廠辦剛分配來的高材生，以後就是咱們採購股的新成員了，大家歡迎！”

辦公室裏響起了幾聲參差不齊的掌聲。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陳醒身上，有好奇，有審視，有漠然，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排斥與警惕。

副股長姓趙，名鐵山，人如其名，面色黝黑嚴肅，法令紋很深，只是抬眼淡淡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便繼續低頭翻閱手中的一份文件，彷彿那上面的字跡比新來的同事更有吸引力。他身上有種技術官僚的刻板和不苟言笑。

幾位老科員反應各異。負責五金配件和基礎原料的孫大姐，約莫四十歲，快人快語，笑着說了句“歡迎小陳”，但眼神裏的打量意味明顯；負責勞保用品和辦公耗材的李師傅，戴着老花鏡，顯得更沉穩些，只是和氣地笑了笑；另外兩個比較年輕的辦事員，則帶着幾分對新同事，尤其是對這位據說有些“背景”的新同事的好奇，多看了幾眼。

陳醒將衆人的反應一一看在眼裏，臉上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謙遜和禮貌，微微躬身向各位老同事問好：“各位老師，大家好，我是陳醒，初來乍到，很多規矩和業務都不懂，以後還請各位老師多多指教。”

他的態度無可挑剔，但採購股是廠裏有名的“油水足”、“關係硬”才能待得住、混得開的地方，陳醒這個空降兵，尤其是以這種“廠長點名”的方式空降而來，無疑打破了某種固有的平衡和利益格局。大家表面上客氣，心底卻都划着問號：這個年輕人，是來過水的？是來搶食的？還是真有甚麼過人之處？

股長老錢似乎渾然不覺這微妙的氣氛，或者說早已習慣。他拍了拍陳醒的肩膀，指着靠窗的一個略顯陳舊但擦拭得乾淨的辦公桌：“小陳啊，以後你就用這張桌子。咱們採購股，活兒雜，責任重，既要保證生產物資供應不斷線，又要精打細算，爲廠裏節省每一分錢。你先熟悉熟悉環境，看看以往的卷宗和臺賬，有甚麼不明白的，隨時問我和老趙，或者問問孫大姐、李師傅他們。”

陳醒點頭稱是，沒有表現出任何初來乍到的拘謹或是急於表現鋒芒的躁動。他沉穩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目光掃過窗臺上的一盆長勢不錯的綠蘿，然後便沉靜下來，開始瞭如同“學徒”般的第一天工作。

他清楚地知道，在這個人際關係複雜、利益交織的部門，貿然出手只會成爲衆矢之的。他的首要任務，不是去爭搶那些看似油水豐厚的採購項目，也不是對現有的流程指手畫腳，而是“讀懂”這裏——讀懂這裏的規章制度，讀懂這裏的人情世故，讀懂數據背後隱藏的脈絡和漏洞。

於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陳醒展現出了驚人的耐心和專注。他幾乎一言不發，將絕大部分時間都投入到翻閱那些堆積如山、散發着陳年氣息的檔案之中。歷年來的採購臺賬、五花八門的供應商名錄、厚厚一沓的合同文本、各種物資的消耗定額標準、往來函件存根……這些在旁人看來枯燥乏味、令人望而生畏的故紙堆，在他眼中卻是一個巨大的信息寶庫。

他利用自己遠超這個時代的邏輯梳理能力和【基礎洞察力】天賦，像一臺精密而不知疲倦的掃描儀，高速過濾、分析、歸納着海量的、看似互不關聯的信息碎片。他的大腦彷彿自帶了一個無形的數據庫和關聯圖譜，將一條條採購記錄、一個個供應商名稱、一串串價格數字，分門別類，進行縱向和橫向的比對。

很快，一些有趣的現象，如同水底的暗礁，在他思維的探照燈下逐漸清晰起來：

某些常用低值易耗品，如特定規格的螺絲、墊圈、普通閥門，採購頻率異常之高，幾乎每週都有零星採購單，但單次採購量卻小得可憐，導致運輸成本和內部審批、覈銷的行政成本佔比畸高，細算下來，單件物品的最終成本遠超其本身價值。

不同車間、科室上報的同類型勞保用品，比如手套、工作服，品牌、規格、材質要求五花八門，雖然滿足了各單位的個性化需求，但也導致採購無法形成規模效應，難以向供應商爭取到最具優勢的折扣價格，而且倉庫管理也變得複雜。

部分供應商，尤其是一些老牌的國營單位，與軋鋼廠的合作關係可以追溯到建廠初期，長達十幾年，採購價格幾乎雷打不動，簽訂的都是長期“友誼合同”。但陳醒通過翻閱一些非正式的行業交流簡報和價格參考信息發現，市場上早已出現了不少質量相當、甚至更優，但價格更具競爭力的替代產品和新興廠家，只是採購股似乎缺乏主動了解和引入新供應商的動力。

還有諸如辦公文具的零散採購、車間常用潤滑油的品牌固化等問題……這些都是細枝末節，單個看起來似乎無傷大雅，甚至可以用“歷史習慣”、“關係穩定”、“滿足需求”等理由來解釋，但將這些碎片化的低效和浪費聚合起來，就是一個觸目驚心的數字，是躺在國家資產上的無聲流失。

陳醒沒有聲張，只是默默地將這些發現記錄在自己的工作筆記上，並用清晰的數據和簡明的圖表加以佐證。他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一個既能展現自身價值，又不會過於觸動既得利益神經的、恰到好處的切入點。

機會，很快便悄然而至。

在一次採購股的內部小會上，股長老錢揉着眉心，隨口提到了一樁例行公事：“各科室報上來了，有一批常規的辦公文具需要補充，主要是筆記本、墨水、複寫紙、鋼筆水這些，量不大，但種類比較零散。老規矩，還是給‘興華文化用品商店’下單吧，他們送貨及時，票據也規範。”

“興華”是採購股合作了多年的老關係戶，大家對此早已習以爲常，沒人提出異議。副股長趙鐵山甚至已經準備在採購申請單上簽字。

就在這時，陳醒舉起了手，態度依舊謙遜，聲音平穩：“錢股長，趙股長，各位老師，打擾一下。我這兩天在學習以往的採購記錄，正好看到這批文具的需求。我有一個不成熟的想法，想請各位老師指點。”

衆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他身上。老錢愣了一下，隨即和顏悅色地道：“哦？小陳同志有甚麼想法？儘管說，咱們採購股提倡暢所欲言。”

陳醒不疾不徐地說道：“我發現，這次各科室上報的文具需求，如果與我們採購股自己記錄的下個月各車間預計需要補充的同類文具消耗量合併計算，可以形成一個總量稍大、但品類更集中的訂單。同時，我注意到市裏新成立的‘第一文化用品批發站’，在成立通告上提到了對廠礦企業批量採購的優惠政策。我在想，如果我們嘗試將合併後的需求，同時向‘興華’和‘批發站’進行詢價比對，或許……能爲我們廠節省下一小筆經費，並且也能減少我們未來一兩個月內重複下單、重複審批的工作量。當然，這只是我基於紙面數據的初步想法，可能考慮不周。”

說着，他將一份提前準備好的、簡單清晰的對比分析表格，恭敬地遞給了錢股長和趙副股長。表格上，清晰地列明瞭合併採購預估節省的行政和運輸成本，以及根據公開信息推測的“興華”與“批發站”可能存在的報價差異區間，最終估算出的潛在節省總額。雖然金額對於軋鋼廠來說只是九牛一毛，但思路清晰，數據支撐有力，指向了一個明確的方向——降低成本，提高效率。

辦公室裏出現了短暫的安靜。幾位老科員交換着眼神，孫大姐挑了挑眉，李師傅扶了扶老花鏡，重新打量了一下這個沉默寡言了好幾天的新人。他們原本以爲陳醒只是個來鍍金的書生，或者關係戶，沒想到他還真沉得下心，並且從枯燥的檔案裏看出了點實實在在的門道。雖然這事不大，甚至有點挑戰“老規矩”的意味，但人家說得在理，有數據支撐，姿態也放得低，讓人難以直接反駁。

副股長趙鐵山看着表格，嚴肅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但手指在桌面輕輕敲擊了兩下，似乎是在思考。

最終還是錢股長打破了沉默，他拿起表格仔細看了看，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和欣賞，隨即臉上綻開笑容，拍了拍桌子：“好啊！小陳同志很用心嘛！剛來沒幾天，就能理論聯繫實際，發現問題，還能提出具體的改進思路！很好，這種積極主動的工作態度值得我們學習！”

他頓了頓，環視衆人，最終目光落在陳醒身上，做出了決定：“老趙，你看呢？我覺得小陳這個思路不錯，雖然事情小，但能省則省，能優化流程總是好的。那就按小陳這個思路去辦！這次辦公文具的採購，就交給小陳同志負責跟進。你去跟‘興華’和‘批發站’都接觸一下，覈實清楚價格、付款方式和送貨細節。如果‘批發站’確實有價格優勢，並且資質可靠，這次我們就嘗試一下合併採購、引入競爭！”

“是，錢股長，我一定認真完成任務。”陳醒平靜地應承下來，沒有表現出絲毫得意。

這個小小的任務，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在採購股內部激起了微小的波瀾。陳醒的初次亮相，沒有咄咄逼人的鋒芒，也沒有觸及任何人的核心利益，而是用紮實的案頭工作、清晰的數據邏輯和“爲公家省錢”這個無可指摘的理由，巧妙地展示了一種不同於以往“憑關係、憑經驗、按慣例”的新工作方式的可能性。這是一種基於信息和效率的、更符合現代管理邏輯的降維打擊。

接下任務後，陳醒展現出了與他沉靜外表不符的行動力。他並沒有急於直接去找供應商，而是先內部再次覈對了各單位的實際需求，避免信息失真。然後，他分別走訪了“興華文化用品商店”和“市第一文化用品批發站”。

在“興華”，他表現出對老關係戶的尊重，但同時也委婉而堅定地提出了價格對比的要求，暗示並非唯一選擇。在“批發站”，他則亮出軋鋼廠採購員的身份和潛在的採購量，爭取最優惠的報價。他的言談舉止不卑不亢，既有原則性，又不失靈活性，充分運用了【基礎口才】帶來的溝通優勢。

最終，覈實的結果印證了他的推測。新成立的批發站爲了打開市場，給出的批量採購價格比“興華”的常規報價低了百分之八，並且承諾送貨上門，票據齊全。陳醒將兩家的情況、報價、優劣勢對比清晰地寫成報告，附上原始報價單，呈報給錢股長和趙副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