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9章 家的牽絆

古墓的寧靜，是浸透着千年寒意的寧靜，如今卻被一種嶄新的、柔和的生機所調和。那是一種無聲的語言，流淌在楊過爲女兒輕聲講解穴位時耐心的語調裏，迴響在楊念銀鈴般清脆的笑聲撞在石壁上激起的細微迴音中，也隱匿在小龍女日漸舒緩的眉宇間，那冰雪初融的痕跡裏。

自襄陽歸來後，楊過明顯的變化，連最不諳世事的小龍女也能清晰地感知到。他依舊勤練武功，那套自創的黯然銷魂掌，施展起來依舊帶着一股蕭索悲愴之意，但那悲愴深處，似乎沉澱下了一些更堅實的東西，不再僅僅是宣泄痛苦，更像是在磨礪一把守護之刃。他看向她和念寶的目光，那份熾熱未曾稍減，卻多了幾分沉靜的、如同古墓玄冰般堅不可摧的溫柔。

這日，楊過在墓室空地上，正以樹枝代劍，爲楊念演示全真劍法的基礎招式。他刻意放慢了速度，將精妙複雜的劍招拆解成最簡單的劈、刺、撩、抹。楊念看得目不轉睛，小手也握着一根更細小的樹枝，笨拙地模仿着。

“爹爹，爲甚麼這一劍要往上挑，不能直接往前刺呢？”楊念比劃着，小臉上滿是求知慾。

楊過微微一笑，耐心解釋：“這一式‘張帆舉棹’，看似上挑，實則暗含後勁，可格擋對方兵刃，亦可順勢反擊其手腕。若直刺，則力道用老，易被對方所乘。”他一邊說，一邊再次緩慢演示，將內力運轉與招式變化的精微之處，以最淺顯的語言道出。

小龍女靜坐於寒玉牀上，並未看向他們，只是閉目調息。但她的耳力何等敏銳，楊過的每一句講解，女兒每一個稚嫩的疑問，都清晰地傳入她耳中。當楊過講到“意在劍先，勁含不發”時，她忽然淡淡開口，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卻並非打斷，而是補充：

“古墓派武功，講究輕靈迅疾，料敵機先。過兒所說‘意在劍先’是對的，但全真劍法過於沉穩，失之變化。念寶，你需記住，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若覺上挑不便，亦可側身後撤半步，以‘小園藝菊’之勢，避其鋒芒，攻其肋下。”

她說話間，甚至未曾睜眼，只是右手並指如劍，在空中虛虛一劃，姿態優美飄逸，卻精準地指出了全真劍法那一招“張帆舉棹”的另一處破綻與應對之法。

楊過聞言，眼中閃過一絲驚喜。龍兒她……竟然在主動指點念寶！雖然借的是評論全真劍法的名頭，但那話語中的道理，分明是古墓派武學的精髓！

楊念聽得似懂非懂，但孃親親自開口，還做了演示（雖然沒看清），讓她興奮不已，用力點頭：“嗯！念念記住了！孃親好厲害！”

小龍女不再言語，重新歸於沉寂，彷彿剛纔那片刻的指點只是幻覺。但楊過卻知道，那層隔在她與外界之間的堅冰，又悄然融化了一分。他看向女兒，心中充滿了感激。是念寶，這座小小的橋樑，正在一點點溝通着他與龍兒之間那斷裂了許久的情感彼岸。

夜幕降臨，古墓中愈發寒冷。楊過將楊念安置在鋪着厚厚乾草和被褥的石牀上，自己則坐在牀邊，就着那盞昏黃的油燈，爲她講述一些江湖軼事，或者編造一些光怪陸離的神怪傳說。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在幽閉的石室中迴盪，帶着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楊念裹在被子裏，只露出一張小臉，聽得津津有味。當聽到緊張處，她會下意識地抓住楊過的手指；當聽到有趣處，她會發出“咯咯”的笑聲。她的存在，驅散了古墓夜間的死寂與陰森，讓這冰冷的石室，有了“家”的溫度。

小龍女通常會在不遠處的寒玉牀上打坐，冰冷的寒氣對她而言是修煉的助力。但近來，她打坐的時間似乎縮短了些。有時，她會悄然起身，無聲地走到牀邊，靜靜站立片刻，看着楊過低聲絮語，看着女兒安然睡去的恬靜面容。

油燈昏黃的光暈，柔和地勾勒出楊過側臉的輪廓，那上面沒有了白日裏偶爾閃過的戾氣與滄桑，只剩下全然的、屬於父親的寧靜與滿足。而念寶，那酷似自己的眉眼在睡夢中顯得格外柔和，呼吸均勻，小嘴微微嘟着，彷彿做了甚麼好夢。

一種奇異的、溫暖而飽脹的情緒，在小龍女沉寂的心湖中盪漾開來。這種感覺，不同於她對楊過那般熾烈到疼痛的愛戀，而是一種更爲深沉、更爲安寧的牽絆。她覺得，這冰冷的古墓，似乎也因爲這一大一小兩個人，而不再那麼空曠，那麼令人窒息。

這一夜，楊念似乎睡得不太安穩，在夢中囈語着，小手無意識地揮舞。小龍女走近，伸出手，生疏地、卻極其輕柔地拍着女兒的背脊。那動作依舊僵硬，卻帶着一種嘗試的、小心翼翼的溫柔。

楊過抬起頭，與她的目光在昏暗中相遇。沒有言語，卻彷彿交換了千言萬語。他看到她眼中那冰層下悄然湧動的暖流，她也看到他眼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混雜着愛意與感激的星光。

“夜深了，你也歇息吧。”小龍女輕聲說道，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卻清晰地傳入楊過耳中。

楊過心中一顫，點了點頭。他沒有離開，只是將身子靠坐在石牀邊的牆壁上，就着這個姿勢，閉上了眼睛。他能聽到身旁女兒均勻的呼吸，能感受到不遠處龍兒身上傳來的、那熟悉的清冷氣息。這兩種氣息交織在一起，奇異地撫平了他內心深處所有的不安與躁動。

然而，平靜之下，暗流依舊在無聲地湧動。

楊過知道，尹志平還活着，全真教依舊矗立在終南山上。那份恨意，並未消失，只是被他對龍兒和念寶的愛與責任，牢牢地封鎖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它像一顆毒種，暫時休眠，卻不知何時會再次破土而出。

他也知道，龍兒心中的傷，遠未痊癒。那場噩夢般的遭遇，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的靈魂裏。她如今的平靜與嘗試，更多是源於對念寶的不捨與本能的愛。要她真正走出陰影，坦然面對過去，甚至面對外界，還有太長的路要走。

而外界的風雨，更不會因古墓中這一方小天地的溫馨而停歇。蒙古鐵蹄依舊虎視眈眈，江湖恩怨從未止息。郭芙之事雖已過去，但難保不會有其他麻煩找上門來。他需要力量，更強大的力量，不是爲了復仇，而是爲了守護。守護懷中這安睡的稚子，守護身旁這試圖重拾溫暖的女子，守護這來之不易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幸福。

他的目光，透過石室的幽暗，彷彿看到了那柄埋藏在劍冢深處的、沉重無鋒的玄鐵重劍。那代表着一種極致的力量，一種摒棄繁華、回歸本質的境界。或許，那纔是他未來應該追求的道路。

思緒紛雜間，他感到一隻微涼柔軟的小手，摸索着抓住了他放在牀邊的手指。是睡夢中的念寶，彷彿在確認他的存在。

楊過反手將女兒的小手緊緊包裹在掌心，那溫暖的、真實的觸感，瞬間驅散了他心中所有的陰霾與猶疑。

前路漫漫，兇吉未卜。

但此刻，他掌中有溫度，心中有牽掛，身邊有想要用生命去守護的人。

這便足夠了。

命運的軌跡，確實已然偏轉。斷臂之厄已消，死別之憾未成。未來如同籠罩在終南山間的重重迷霧，看不清方向，卻因爲古墓中這盞不滅的、名爲“家”的燈火，而充滿了無限的可能與希望。

漫漫長夜，古墓無聲。

唯有一大一小兩道平穩的呼吸聲，交織成這寂靜天地間，最動人的韻律。而那道清冷的白色身影，也在這韻律中，悄然守護，冰封的心湖之下，春潮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