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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遠客徂東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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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城東石樑亭,離歌徵鞍送客行。一長串裝飾豪華的馬車隊,以及數百名或騎馬或步行的僮僕,停歇在路旁等待命令,蔚爲壯觀。隊伍前端是輛華貴的皁輪車,青油幢布、朱絲繩絡,不消說是某位富貴王公。聞訊趕來的送行人絡繹不絕,一位身着三彩錦袍的青年人,坐在青帛鋪好的臨時地墊之上,與來者依依惜別、酣暢痛飲,以慰離情。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青年人長嘯一聲,微顯醉態。他就是司徒石苞的第六子石崇,表字季倫,小名齊奴,眼下才剛剛二十二歲。然而在其父的門蔭庇佑下,縱然他毫無治理經驗,卻得以跨越許多寒族窮盡一生也無法觸摸的門檻,出任隸屬於汲郡的修武縣令。這是個殷富的大縣,距離洛陽也僅有四百里路,是個可遇不可求的鍍金職位。

英俊瀟灑、雅好風雅的石崇,最喜歡傳說中的名士風流,故而選擇在離別的日子裏,開場幕天席地的歡宴。他父親的門生故吏,他自己的同學親友,乃至於素不相識的神交之輩,許多洛陽官僚接到了邀請而先後趕來,與之對飲話別。排場鋪張、嘉賓成羣,匯聚在一望無際、晴空碧樹的郊原外,堪稱轟動京城的大場面。瞧這陣勢,恐怕喝到黃昏也不會出發。

同樣赴任的摯虞、張軌等輩,就沒有這般氣派了。他們尷尬得和潘岳組隊同行,每個人都只有少則一二,多則三四的僮僕,相比之下顯得寒酸至極。雖然他們也各自有不差的家世,然而和領兵在外、聚斂多年的石家相比,財力遠不能及。當打馬經過石樑亭時,潘岳忍不住譏諷了幾句,終於化解了長期的冷淡對峙,衆人有了共同的攻訐對象,氣氛頓時活絡起來。

“奢靡無度,顯擺個甚麼呢!”潘岳越說越來氣。

“無纔可顯,只有顯財唄。”皇甫方回接話道。

除了摯虞還故作老成,幾個人毫不掩飾得嘿嘿直笑,你一言我一語紛紛嘲弄起來。青年人無宿怨,都是未及弱冠的衝動少年,即便當初有些互看不順眼、不對付,在有了共同的吐槽話題之後,往事很快就拋之腦後了。

他們一行人包括僮僕,都是選擇了騎馬而行,還帶了些備用之馬馱着行囊。雖然比不過石崇的排場,潘岳這位美男子,亦有熟識的人送行至東門,不少婦人喊着“檀郎”、“檀郎”,抹淚擦面追着馬尾,望着行塵跺腳哭訴,可終究是無計可施了。張軌等人,則接受了司馬越的贈馬,以及山濤、向秀的送行。

“朝廷不分是非好歹,把我等一心報國的賢良,打發到荒郊野外去做官,真是太偏心了。”走了段時間後,潘岳餘恨未消,再度抓着馬鬃痛訴道。遣送出京做官,無異於把他的安樂窩給奪了,想到平日裏在洛陽的風光無限,他又怎能甘心。就連得以留京的夏侯湛,他最近也連帶着怨上,疏於來往了。

“離開是非地,未必是壞事。”摯虞言簡意賅。

“朝廷自有廟算,潘令也不必太過介懷,既然主政百里,且安心牧民吧。只要做出了成績,天子總會看在眼裏,回京也是遲早的事。”張軌呵呵勸說道。他開始嘗試適應自己的新身份,即對方的從吏幕僚了。

“哼,只怕誰也不會看!”潘岳悻悻然,朝着左側吐了口唾沫,然後又自覺失言,趕忙補救道:“當然了,天子是無比聖明的。只是某些司牧存了私心,未必會將咱們在外地做出的成果,如實考覈嘉獎。天子忙着日理萬機,他們不予奏報的話,又有何用呢?”

“某些司牧”指的是哪些人,又是個不能深究的話題。顧及到影響,一行人開始閒聊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例如汲郡特產、風土人情等。從洛陽趕赴汲郡的四百里路上,他們並沒有特意疾馳,整整走了五天有餘。第六日的早晨,當他們越過白鹿山、遠望清水河的時候,目的地已經近在咫尺了。

汲郡規模中等,管轄六個縣,在冊戶口三萬七千,緊貼着黃河北岸。它是泰始二年,即五年之前新設立的,由司馬氏的老家河內郡所分出。該郡雖然有六縣,其排布卻很古怪,四個大縣都圍繞在“清水”的兩岸,分佈得極其緊湊。餘下兩縣,朝歌縣遠在淇水邊,林慮縣在林慮山腳下,與郡治隔得很遠。

緊鄰着白鹿山的,是汲郡的西面門戶“修武縣”。在其東側十餘里的距離,就是“獲嘉縣”。再往東跨過清水,僅僅三十里的路程,又到了郡治所在的“汲縣”。汲縣的東北二十里外,則是“共縣”。這四個縣分佈得密密麻麻,堪稱中原人口稠密、郡縣繁多的標準範例。

衆人赴任的三縣中,共縣設置最早,春秋時期就是諸侯國之一。修武縣秦代設置,以山水風景優美而着稱。獲嘉縣則是既晚又小,最開始只是個“新中鄉”,昔年漢武帝巡遊到此,軍中送來南越國丞相呂嘉的頭顱,他一喜之下將之升格爲縣。萬姓的憂患苦樂、何去何從,誠然是在封建帝王的喜怒之間。而賈充特意讓摯虞到該貧瘠小縣,自然是埋汰之意。

行到獲嘉,摯虞與衆人依依道別,奔赴不可知的前程。張軌等人則渡過清水,多走了兩個時辰的路途,終於抵達了共縣。這裏雖說歷史悠久,然而身處中原腹地,是戰亂影響的凋敝重災區。路旁的耕作者稀稀落落,農作物也種得很隨意,很多澆田用的溝渠都廢棄了,基本沒看到黃牛的蹤影。可以說殘破不已,也可說百廢待興,未來如何都看爲政者的手段。

共縣縣城方圓六里,比不得甚麼名都大邑,城牆也只是簡陋的黃色土堆。他們這一行輕車簡從、打扮尋常,瞧起來最多是羣客商而已,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入城之初,潘岳本來還自矜容貌、面露春光,準備再度迎接萬衆矚目的圍觀吶喊,沒想到那些行路的農婦老嫗壓根不識貨,只顧忙忙碌碌處理自家的家務,根本沒人睬他。走了半晌,他就彷彿泄氣的皮球似的,沒精打采得收斂了笑容,百無聊賴得撥弄着繮繩。

靠着不斷的問路,他們找到了縣廨的所在,是位於小城的東北區域。等到走到門前,看到兩個負責守衛的老卒蹲坐於石制門檻上,正在一邊曬太陽,一邊閒聊家常。這幕似曾相識的場景,在大晉的任何縣城都一樣。畢竟在這種年代,除了官吏的進進出出,何人敢於往官府門前亂晃?久而久之,門卒們都會無所事事,能按時值守都算是盡責了。

衆人止住馬,鄭律替主人們走上前,大聲通報來意。那兩個老卒早就得到了消息,聽說新縣令來了不敢怠慢,卻又不認識朝廷敕書文字,趕忙呼喚裏頭的官吏來驗證。後者熱熱鬧鬧、慌慌張張得趕了出來,縣廨上下除了部分在外辦事者,都來迎接新的縣令蒞臨。

高規格的歡迎接待,終於讓一路上面色不悅的潘岳喜笑顏開。他享受着“青年才子”、“洛下名士”等奉承話,即便聽得出來對方的誇讚空洞無物,好似沒幾個人真正瞭解他這個京城連璧之一,可還是感覺悅耳動聽、渾身舒暢。他彆着手昂首闊步,大大咧咧得跨步走入正堂。

一羣大小官吏,前呼後擁得恭迎新縣令,喧囂着往裏屋引路,倒是把不太顯眼的張軌等人給漏下了,還以爲後者只是普通的隨從。門口霎時間恢復了空空蕩蕩,除了他們僅剩下那兩個繼續安坐如山的老卒。張軌無奈得笑了笑,隔着老大一段距離跟在人羣后面,自覺接受目前的處境待遇。他們的馬匹和行囊,有各自的僮僕負責收拾整理。

“潘令,這裏是縣正堂。”

“潘令,此處是書佐房。”

“潘令,那邊是檔案庫。”

聚集在潘岳身旁的吏員們嘰嘰喳喳,很快就把前半個縣廨介紹了個遍。看到新官上任,誰都不敢繼續工作,一個個以職位和資歷排序,集結成浩浩大大的陣仗賠笑尾隨。昔日潘岳身爲小小的公府掾屬,今時卻帶着敕書“降臨”小縣,彷彿“牛後”化身作了“龍頭”,身後跟着左搖右擺、溜鬚拍馬的大尾巴,好不招搖自在。他忽然覺得,這種天高皇帝遠的感覺,還真不錯。

“對了,我該住在何處啊?”繞了大半天后,潘岳忽然想到了一個關鍵的問題。他望向屁顛在旁的某個老吏,又瞬間想起來,方纔一直沉浸於恭維聲中,連對方的名諱都沒有問。

“啊,這!”老吏被問得抓耳撓腮,嘿嘿直笑幾聲,轉向四周看看,見沒有同伴出頭獻媚,又只得硬着頭皮說道:“小人忽然想起來,尚且有個緊急的公文需要下發,可否請潘令恕個罪,先行去辦?諸人也各有所職,我尋個合適的人,前來引路。”

“傳達公文,確實要緊。”幾個親密心腹連聲附和道。

“哦,那你且去。”潘岳初來乍到,無意阻攔。

“薛琛,薛琛何在?沒一點眼力,快替潘令引去居處。”點頭哈腰的老吏,直起身來朝着隊伍後方,中氣十足得吶喊一聲。他又想到了甚麼,可不能把半天的討好力氣給白費,再度擠出笑容對上官道:“忘了稟明潘令,在下是主記室史鮑融,在職十餘年了。”

“哦。”潘岳點點頭,仔細記住了這個名字。

“是,來了!”隊伍的尾端,有個臉型方正、高鼻長臂的青年人快步跑了上來。方纔那一長串隊列裏,他只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哪裏有湊近的機會可言。現在他終於有機會介紹,自己是門下書佐薛琛。這是個負責整理文書的職務,隸屬於鮑融管轄。

趁着這個機會,其餘的吏員們也紛紛走近,一邊向上官介紹姓名職務,一邊表示事務繁忙要申請先去處理。潘岳一開始還能記得清幾個,到了後來完全是聽得迷迷糊糊,根本區分不出來誰是誰。站在一旁的張軌、皇甫方回,更是除了頭兩個之外,全部沒記住。

吏員們各自返回崗位,有的把手頭的卷宗翻得啪啪作響,有的高聲商議着處理的事務,有的刻苦埋頭、飛速抄寫着甚麼。彷彿這小小的縣城,有源源不斷的重要事情要處理,讓他們無法閒暇哪怕一刻。無論如何,他們必須把辛勤忙碌、夙夜在公的一面,百分之三百得展示給新官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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