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神的國度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七日。

芝加哥聯合中心球館如同一個沸騰的紅色熔爐。晚上七點的鐘聲尚未敲響，但兩萬一千名觀衆製造的聲浪已經足以撼動這座籃球聖殿的穹頂。空氣裏瀰漫着爆米花的甜膩、啤酒的麥芽香氣，以及一種更爲原始的氣息——對籃球之神的頂禮膜拜。

對大多數洛杉磯快船隊的球員而言，踏入這裏，不僅僅是來到客場比賽，更像是一次朝聖。牆壁上懸掛着的冠軍旗幟，天花板上隱約可見的退役球衣，以及那瀰漫在每一個角落的、屬於勝利者的傲慢，無不提醒着他們，這裏是九十年代NBA的權力中心。

而端坐於那無形王座之上的，正是那個身披23號紅色球衣的身影——邁克爾·喬丹。

快船隊更衣室裏的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嶄新的深藍色與紅色相間的球衣掛在每個櫃子前，象徵着新時代的啓航，但此刻，它們更像是一羣新兵即將披掛上陣的、略顯單薄的鎧甲。主教練傑裏·斯隆面無表情地在戰術板前踱步，用他那標誌性的、帶着鹽湖城寒風的嗓音強調着防守輪轉和籃板保護。

“記住你們的職責！守住你們的位置，溝通！在他們把球傳給喬丹之前，就給我掐斷傳球路線！籃板！我要看到五個人都在衝搶籃板！” 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張臉，最後在某個年輕人身上停留了一瞬。

角落裏，24號，科比·布萊恩特，正低着頭，仔細地纏繞着他的腳踝繃帶。他的動作緩慢而專注，彷彿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更衣室裏嘈雜的聲音——教練的怒吼，老將勞伊·奧特的低沉鼓勵，布倫特·巴里故作輕鬆的笑話——似乎都離他很遠。只有他自己能聽到心臟在胸腔裏沉重而迅疾地擂動，像一面戰鼓。

這是他夢寐以求的時刻，也是他內心深處隱隱畏懼的時刻。聯合中心。邁克爾·喬丹。全美直播。這些詞彙在他腦海中盤旋，混合着童年錄像帶裏那些模糊而偉大的身影，以及無數個在費城清晨裏，他對着車庫牆壁模仿後仰跳投的孤獨記憶。

他抬起頭，目光試圖穿透更衣室厚重的牆壁，望向那片即將成爲戰場的舞臺。鏡子裏映出他年輕的臉龐，下頜線繃緊，嘴脣抿成一條堅毅的直線。他努力維持着表面的平靜，但喉結不自覺的滾動，暴露了內心洶湧的潮汐。這是他第一次，在NBA常規賽的聚光燈下，直面他從小模仿、仰望，並最終立志要超越的偶像。那不是普通的對手，那是神。而今天，他要做的，是嘗試弒神，哪怕只是從一次成功的防守，一次命中的投籃開始。

“該出場了！” 球隊裝備經理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球員通道內，昏暗與喧囂形成鮮明對比。主隊出場時，山呼海嘯般的歡呼幾乎要掀翻屋頂，聚光燈追逐着每一個公牛隊員，尤其是最後出場的喬丹，他的名字被呼喊了足足一分鐘。而當快船隊魚貫而出時，迎接他們的是禮貌性的、摻雜着好奇與些許嘲弄的掌聲。他們是不速之客，是註定要被獻祭給神壇的羔羊。

科比跟在隊伍末尾，踏上球場。炫目的燈光讓他微微眯起了眼。紅色的座椅，紅色的球衣，以及那塊懸掛在記分牌上方，記錄着無數榮耀的記分牌。他深吸了一口氣，混合着地板蠟和汗水的氣味湧入肺葉。

他開始進行投籃熱身，動作標準而流暢。但眼角的餘光，始終無法從球場另一端那個身影上移開。

喬丹正在進行他的賽前儀式。沒有花哨的動作，只是在中距離接球，起跳，出手。一次又一次。籃球空心入網的聲音清脆而穩定，彷彿經過最精密的計算。他的表情平靜，甚至帶着一絲慵懶，但那雙眼睛裏蘊含的光芒，卻如同即將出鞘的利劍。

“嘿，菜鳥。” 一個聲音在科比身邊響起。是羅德尼·羅傑斯，隊裏的老大哥，他咧着嘴，帶着點戲謔，“準備好被上課了嗎？”

科比沒有回答，只是用力地拍了一下球，然後高高躍起，將球狠狠砸進籃筐。他用一記勢大力沉的扣籃回應。他不需要言語，他的行動就是他的宣言。

熱身結束，雙方首發球員留在場上。快船隊：布倫特·巴里、馬里克·希利、羅德尼·羅傑斯、本·華萊士、勞伊·奧特。而公牛隊，那套熟悉得讓全聯盟膽寒的陣容依次排開：

13號，盧克·朗利 (C) - 澳大利亞高塔，如同一堵沉默的白色城牆，矗立在禁區。

91號，丹尼斯·羅德曼 (PF) - 籃板癡漢，防守惡棍，頂着一頭染成公牛紅色的怪異髮色，眼神桀驁不馴。

9號，託尼·庫科奇 (PF) - 歐洲魔術師，擁有小前鋒技術的大個子，傳球詭譎，射程覆蓋。

33號，斯科蒂·皮蓬 (SF) - 天下第二人，全能戰士，他的長臂和全面的防守技巧足以封鎖場上任何一個位置。

以及，23號，邁克爾·喬丹 (SG) - 神。他站在中圈附近，輕輕跳躍着，活動着腳踝，彷彿一頭即將開始狩獵的獵豹，平靜之下是致命的危險。

科比坐在替補席上，毛巾搭在膝蓋上，雙手緊握。他能感覺到斯隆教練的目光偶爾會落在他身上，那目光裏包含着審視、期待，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跳球！朗利憑藉身高將球撥給哈珀，公牛隊展開第一次進攻。球經過幾次傳遞，毫無意外地來到了右側低位的喬丹手中。防守他的是馬里克·希利，一位以防守積極着稱的後衛。

喬丹接球，背身，甚至沒有做任何複雜的試探。他只是簡單地靠了一下，感受了一下希利的重心，隨即迅捷無比地向底線轉身，後仰跳投！希利的封蓋徒勞地揮過，籃球帶着完美的後旋，劃出高高的弧線。

唰！

空心入網。聯合中心爆發出理所當然的歡呼。

一切如此輕鬆，如此理所當然。彷彿在說，看，這就是我的地盤，我的規則。

科比緊緊盯着那個回防的23號，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的肉裏。他體內的好勝基因在瘋狂地吶喊，血液在血管裏灼燒。他渴望上場，渴望站在那個身影面前，渴望用自己的方式，去丈量他與巔峯之間的距離。

他知道，屬於他的試煉，即將開始。而這片紅色的國度，將是他成長期中最殘酷，也最珍貴的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