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夏日流火
時間悄然滑入1960年的夏天。相較於初春時那份艱難中尚存的一絲生機與期盼,眼下的光景,卻如同逐漸擰緊的發條,透出一種令人窒息的沉悶與壓抑。
採購科的工作,已然從過去的改善伙食斷崖式跌落成了搜尋口糧。陳啓和周師傅又出了幾趟差,足跡甚至比去年更遠,深入了更多偏遠的村莊。然而,收穫卻慘淡得讓人心頭髮沉。
以往還能指望的糧食、肉類幾乎絕跡,老鄉們自己攥着的那點口糧都看得比命根子還緊,眼神裏充滿了警惕和一種被逼到牆角的倔強。能採購到的,只剩下些雞蛋、鴨蛋之類老鄉自己捨不得喫,拿出來換點零錢補貼家用的東西,數量還極其有限。就連往年隨處可見、無人問津的野菜,如今也成了搶手貨,剛冒出頭就被人挖走了,能採購到的分量少得可憐,往往只夠食堂熬一大鍋不見油星的野菜糊糊,給工友們碗裏添點綠意,聊勝於無。
每一次空車或半空車返回廠裏,面對着王科長那日益深刻的眉頭和食堂主任那幾乎要哭出來的眼神,陳啓和周師傅都只能沉默地搖搖頭,一切盡在不言中。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壓力,從廣袤而飢渴的鄉村蔓延而來,沉重地壓在了每個人的心頭。
日子,就在這種日漸縮緊的匱乏感中,一天天沉重地流淌。空氣中的塵埃似乎都帶着焦灼的味道。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國際形勢的風雲突變,以一種普通人難以直觀感受、卻又無比真實的方式,驟然加劇了這內在的困窘。
盛夏時節,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如同最猛烈的衝擊波,首先在高層和機關單位內部傳遞,隨後通過各種渠道,迅速席捲了整個國家的神經末梢——曾經那個老大哥,與我們徹底決裂了!
所有的專家和技術人員被在一夜之間全部撤走,帶走了所有的圖紙和技術資料。曾經象徵友誼和援助的無數個項目瞬間陷入停滯或混亂。而這還不是最致命的。
建國初期,那個老大哥援助我們的156個至關重要的工業項目,那些奠定共和國工業骨架的基石;還有抗美援朝時期,支援給我們的大量武器裝備、軍事物資……所有這些,過去被包裝在“無私國際主義援助”光環下的東西,此刻被冰冷地攤上了談判桌,被一筆一筆、毫不留情地折算成了赤裸裸的債務!
一個天文數字被拋了出來,86億國債
在這個全國上下都在節衣縮食、一窮二白的年代,86億!這是一個足以壓彎任何脊樑的恐怖數字。
消息不可能完全封鎖,通過各種形式的會議傳達、學習文件,以及人們口耳相傳的猜測與恐慌,一種沉重無比的氛圍如同鉛雲般籠罩下來。雖然報紙上的口徑依舊是“堅持獨立自主、自力更生”、“打破封鎖、奮發圖強”,但那種被背叛、被勒索、被置於絕境的巨大壓力和悲壯感,卻無聲地滲透到了社會的每一個角落。
陳啓在採購科的學習會上,聽着王科長用沉重而壓抑的語氣傳達上級精神,強調“這是維護國家主權和尊嚴的必要代價”、“我們不能讓子孫後代一直活在別人的施捨和臉色下”時,他清晰地看到王科長握着茶杯的手在微微顫抖,也看到周圍老同志眼中那複雜難言的情緒——有憤怒,有屈辱,更有一種明知是坑卻不得不跳的無奈與決絕。
86億國債!如同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於剛剛起步的共和國頭頂,也化作了一座無形的大山,重重地壓在了每一個深知其含義的國民心上。爲了還債,爲了爭這口氣,所有的資源都必須被最大限度地擠壓、輸出。這意味着,本已捉襟見肘的國內供給,將被拉扯到極限中的極限。
內憂未平,外患又至。而老天爺,似乎也在這一刻收起了最後的仁慈。
乾旱!前所未有的特大幹旱,從去冬今春開始露頭,到了這個夏天,其猙獰的面目徹底暴露無遺。
廣播裏、報紙上,開始越來越多地出現“抗旱保收”、“人定勝天”的口號,但私下裏流傳的消息卻一個比一個讓人心驚。
北方廣袤的土地,從廣袤的華北平原到遼闊的東北黑土地,無數河流水位急劇下降,甚至斷流。池塘乾涸見底,裂開巴掌寬的口子。本該是禾苗青翠、雨水豐沛的夏季,天空卻總是瓦藍一片,連雲彩都少見,太陽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
“很多地方,入夏以來就沒正經下過一場透雨!”周師傅抽着劣質的菸捲,眉頭擰成了疙瘩,對陳啓低聲唸叨着聽來的消息,“地裏的小苗,都快旱得點把火就能着了!老鄉們沒日沒夜地挑水澆地,可是井都快掏幹了,那點水簡直是杯水車薪……”
陳啓騎着自行車上下班,也能直觀地感受到變化。四九城周邊的田野,本該是綠油油一片,如今卻蒙上了一層不健康的黃綠色,許多作物長得蔫頭耷腦,葉片捲曲,毫無生氣。風吹過時,揚起的不再是溼潤的泥土氣息,而是乾燥的、令人喉嚨發癢的塵土。
風雨欲來!真正的風雨欲來!
這種感覺,不再是抽象的政治術語或遙遠的新聞,而是化作了食堂裏越來越稀的粥,越來越硬的窩頭,越來越難見油腥的菜;化作了衚衕裏鄰居們見面時唉聲嘆氣的對話,和看着糧袋時那憂愁的眼神;化作了報紙上越來越密集的、關於節約糧食、關於瓜菜代的宣傳文章;化作了空氣中無處不在的、那種緊繃的、焦慮的、彷彿在等待着甚麼卻又害怕它真正到來的壓抑感。
內憂,前所未有的自然災害導致農業大幅減產,糧食供應這根生命線岌岌可危。
外患,鉅額外債壓頂,國際環境急劇惡化,孤立無援,必須榨乾自身血肉去償還。
這兩股巨大的壓力如同兩條不斷收緊的絞索,纏繞在這個年輕共和國的脖頸上,也勒緊了每一個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陳啓走在四合院裏,看到三大爺又在更加精細地計算着每頓的口糧;聽到孩子們玩耍時的笑聲似乎都少了些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