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桂語山房 （1/2）

桂語山房隱在酒店園林深處，一條青石板小徑蜿蜒引向一棟獨立的仿古建築。檐角懸掛着古樸的燈籠，暖黃的光暈暈染開，與尚未完全暗透的靛藍天幕相融。空氣中浮動的，正是晚風中捎來的那縷甜沁——金桂盛放，香氣比在湖邊時濃郁了許多，絲絲縷縷，浸入呼吸。

沈清歡換上了助理準備的另一套衣服：一件月白色改良旗袍，面料是帶有暗紋的提花綢，領口、斜襟和袖口滾着同色系的纖細鑲邊，剪裁合身卻不過分緊繃，下襬開衩恰到好處，行動間步履從容，既端莊又不會顯得過於隆重。她將長髮鬆鬆挽了個低髻，別了一枚簡單的珍珠髮簪，臉上只薄施粉黛。鏡中的自己，少了幾分職場上的銳利，多了些江南水韻的溫婉。她看着鏡中人，有些陌生，但不得不承認，顧沉舟的助理在搭配上確實無可挑剔。

七點五十分，她準時出現在大堂。顧沉舟也已經到了，他換上了一套更爲正式的深色西裝，白襯衫，繫着暗紅色領帶，站在光影交界處，身姿挺拔如松。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來，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時間，比下午初見時似乎長了那麼一兩秒，但依舊沒有過多情緒，只是幾不可察地頷首：“走吧。”

兩人沉默地沿着小徑走向桂語山房。桂花香氣愈發馥郁，幾乎有了實體感，纏繞在步履間。沈清歡能清晰聽到自己鞋跟輕叩石板的聲音，以及身邊顧沉舟平穩的呼吸聲。這種安靜並不讓人尷尬，反而像一種默契的緩衝，讓彼此都調整着從白日的緊張工作狀態，過渡到晚宴所需的另一種節奏。

包廂名爲“聞鶯”，不大，但極其雅緻。窗外是精心修剪的竹叢，窗內是明式傢俱，一張酸枝木圓桌，幾把官帽椅，牆上掛着一幅意境悠遠的水墨蘭草。一位頭髮花白、精神矍鑠的老者已經端坐主位，見他們進來，微笑着起身。

“顧總，久違了。”老者聲音洪亮，帶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話，自有一股從容氣度。

“韓老，打擾了。您身體還是這麼硬朗。”顧沉舟上前兩步，與老者握手，語氣是沈清歡從未聽過的、帶着真切敬意的溫和。

“託福，還能動彈幾年。”韓老笑道，目光隨即落到沈清歡身上，帶着長者特有的溫和審視，“這位是？”

“沈清歡，‘芯辰科技’雲端項目的負責人，也是我最得力的干將。”顧沉舟側身介紹，語氣自然，“清歡，這位是韓老，我們醫療信息化領域的泰山北斗，也是我的前輩。”

“韓老，您好。久仰大名，今晚能當面聆聽教誨，是我的榮幸。”沈清歡微微躬身，言辭得體。

“好，好，坐，都坐。”韓老笑着擺手，示意兩人落座。他看向沈清歡的目光裏多了幾分興趣，“‘芯辰’？就是最近在推AI看片子的那個？顧總可是在我面前誇了好幾次，說你們找到了基層醫療的命門。”

侍者悄無聲息地開始上菜，都是精緻的杭幫菜，清淡鮮美，擺盤如同藝術品。顧沉舟親自爲韓老佈菜斟茶，姿態恭敬而不失分寸。沈清歡安靜地坐在一旁，觀察着兩人的互動。她發現，在韓老面前，顧沉舟身上的那種冰冷疏離感淡去了很多，更像一個謙遜而認真的晚輩。這種反差，讓她對顧沉舟的認知又多了一層模糊的輪廓。

話題自然圍繞着醫療信息化和基層醫療展開。韓老雖然退休，但思維極其清晰，對政策走向、技術瓶頸、基層實際困難瞭如指掌，談吐間既有大局觀，又充滿了細節和洞見。他提到早年間推廣電子病歷和區域影像中心的種種艱辛，提到不同地區經濟發展不平衡導致的“數字鴻溝”，也提到一些技術公司“爲了AI而AI”，脫離臨牀實際需求的浮躁現象。

“小沈啊，”韓老話鋒轉向沈清歡，“你們這個雲端看片子的想法，我聽了覺得有點意思。不折騰醫院換設備，這點好。但問題也不少啊，網絡穩不穩定？數據傳上去，醫生病人放不放心？還有，基層很多老醫生，習慣了看膠片，對着電腦屏幕，他眼神跟不上，軟件用不溜，你怎麼辦？”

問題直接而實際，都是沈清歡在推進試點中反覆思考甚至正在遭遇的難點。她沒有試圖用華麗的辭藻或未來的藍圖去說服，而是結合已經遇到的具體案例和正在嘗試的解決方法，坦誠地回答：

“韓老您說的都是關鍵。網絡穩定性，我們和合作夥伴在試點前會做嚴格的壓力測試和備選方案；數據安全合規，是最高優先級，我們有整套的加密、脫敏和審計方案，也在探索與本地政務雲合作的可能。至於醫生使用習慣，我們一方面優化軟件界面，讓它儘量符合醫生看片流程，操作簡化；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提供配套的培訓和支持，甚至考慮設計‘人機協同’模式，AI先做初篩標註疑點，醫生複覈確認，既提高效率，也降低學習門檻。”

她講述時，語氣平和，邏輯清晰，既有對困難的清醒認識，也有解決問題的務實思路。韓老聽得認真，不時點頭，偶爾插話追問一兩個細節。

顧沉舟大部分時間只是傾聽，偶爾在沈清歡敘述的間隙，補充一兩句關於顧氏資源支持或與更高層面溝通的情況。他的存在，像一種無聲的背書，讓沈清歡的闡述更有分量。

“嗯，”聽完沈清歡的回答，韓老沉吟片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思路是對路的。不搞花架子，從真問題、真困難入手。顧總啊，你這次找的人，確實有點眼光。”他笑着看了一眼顧沉舟，又看向沈清歡，“不過，小姑娘，這條路不好走。觸動利益比觸動靈魂還難。你們動了設備廠商的蛋糕，也挑戰了一些人的固有工作方式。後面遇到的阻力，只會比技術問題更大。”

“我明白，韓老。”沈清歡鄭重道，“所以更需要像您這樣的前輩指點迷津，也需要步步爲營，用實際效果慢慢贏得信任。”

韓老呵呵笑起來，對顧沉舟說：“沉舟，這丫頭沉得住氣，比你當年剛入行的時候，可能還穩當點。”

顧沉舟微微一笑，那笑意很淡，卻直達眼底：“韓老過獎。她還年輕，需要打磨的地方還很多。”

“年輕人嘛，有點銳氣是好的，只要方向對，步子穩。”韓老感慨道，隨即又談起他了解到的一些地方上的新動向和政策微調，給了沈清歡不少極具價值的提醒和建議。

這頓飯喫得賓主盡歡。韓老健談，見識廣博，不僅聊工作，也聊起杭州的風物、舊事，甚至調侃了幾句顧沉舟年少時的趣事——雖然顧沉舟只是聽着，臉上沒甚麼表情，但氣氛卻因此更加輕鬆融洽。

沈清歡靜靜聽着，汲取着養分，也觀察着。她看到顧沉舟對韓老發自內心的尊重，看到他偶爾流露出的、近乎晚輩的聆聽姿態。這與他在公司裏那個說一不二、冷峻威嚴的形象大相徑庭。她忽然意識到，顧沉舟並非生來就站在雲端俯瞰衆生，他也有需要仰望和請教的人，也有屬於他的“來時路”。

宴席散去，韓老堅持不讓他們送遠，只到小徑入口便揮手作別，由一位生活助理陪着，慢慢踱步離開。

桂花香依舊濃郁，夜色已深，園林中點綴的地燈發出柔和的光。顧沉舟和沈清歡並肩往回走，腳步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韓老的話，記住了？”顧沉舟忽然開口。

“嗯，每一句都很有價值。”沈清歡點頭，“尤其是關於地方執行層面可能遇到的非技術性阻力。”

“他退休前，在好幾個省主導過醫改試點，見過太多‘上面熱，下面冷’，‘好政策，歪嘴和尚唸錯經’的例子。他的提醒，不是危言聳聽。”顧沉舟的聲音在夜風中顯得低沉，“‘芯辰’的雲端方案，本質上是一次資源再分配和流程重塑，觸動的是盤根錯節的既有利益鏈條。技術只是敲門磚，真正的考驗在後面。”

“所以您才帶我來見韓老？”沈清歡問。

“讓你提前有個心理準備。也讓他看看你。”顧沉舟側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在昏黃的地燈下有些晦暗不明，“他認可你，以後在某些場合，或許會是一句話的事。”

原來如此。這不只是一次請教，更是一次“亮相”，一次在關鍵人物面前的“背書”。顧沉舟在爲她鋪路，用一種更深遠、更不着痕跡的方式。

沈清歡心中湧起復雜的情緒。感激？有。壓力？更甚。她感覺自己正被一張無形而精密的網託舉着，推向一個既定的位置，而這網的一端，牢牢握在顧沉舟手中。

“謝謝顧總。”她低聲道，這句感謝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真心實意，也摻雜了更多難以言說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