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湖心亭與歸途 （1/2）

翌日清晨，杭城落了一場潤物無聲的綿密秋雨。雨絲如煙，將遠山近水都籠在一片朦朧的灰青色調裏，空氣裏桂香被洗得愈發清冽，混合着泥土與草木潮溼的氣息。沈清歡推開窗，涼意挾着水汽撲面而來，昨夜殘留的喧囂與緊繃，彷彿也被這雨水滌盪去了幾分。

上午的閉幕式在一種略顯鬆弛的氛圍中進行。幾位重量級嘉賓做了總結性發言，提煉峯會共識，展望未來趨勢，措辭比開幕時更顯務實，也透露出一些政策風向的微調信號。沈清歡坐在中排，安靜記錄，心思卻比昨日更沉靜些。她注意到顧沉舟並未出現在主會場，想來是另有安排。

會議在午前結束。雨勢漸歇，轉爲若有若無的毛毛細雨。沈清歡回到房間，換了身舒適的米白色針織衫和深色休閒長褲，外罩一件防水的淺灰色風衣，頭髮簡單紮起。她看着鏡中與昨日截然不同的、近乎素淨的自己，感到一種久違的鬆弛。

午餐在酒店餐廳隨意解決。飯後，她略作猶豫，還是按顧沉舟昨晚所言，聯繫了司機。司機很快將車開到酒店門口，詢問她想去哪裏。

“去西湖邊，隨便找個地方停下就好，我自己走走。”沈清歡說。

車子沿着湖畔路緩行。雨後的西湖，水汽氤氳，遠山如黛，近處的柳枝低垂，葉尖懸着晶瑩的水珠。遊人比晴天時少了許多，更顯出湖山的空濛靜謐。沈清歡在蘇堤附近下了車，撐起一把透明的傘，慢慢走上堤岸。

細雨如絲，落在傘面上幾不可聞，只在傘沿匯聚成斷續的水線，滴落青石板。湖面泛着細密的漣漪，像是被無數看不見的手指輕輕撥動。遠處的保俶塔、雷峯塔在薄霧中只餘淡淡的剪影，遊船稀疏，緩緩劃過水面，留下悠長而寂寞的波紋。

她沿着堤岸信步而行，沒有明確的目的地。腦子裏的念頭也是散的，像這湖上的煙雨，飄忽不定。一會兒是峯會論壇上那些交鋒的觀點，一會兒是酒會中形形色色的面孔和試探，一會兒是趙凱那令人作嘔的嘴臉和顧沉舟冷冽的維護，一會兒又是韓老睿智的提點和摩格力透紙背的審視……種種畫面、聲音、情緒混雜在一起，需要時間慢慢沉澱、梳理。

不知不覺，她走到了湖心亭附近。這座飛檐翹角的小亭孤立湖中，有長長的迴廊與岸邊相連。此刻亭中幾乎無人，只有檐角滴落的雨水，發出規律而清脆的聲響。

沈清歡收了傘，走上回廊。木質地板被雨水浸潤得顏色深暗，腳步落在上面，聲音空曠。她走到亭中，憑欄而立。從這裏望出去，湖面更加開闊，雨絲斜斜落入水中，了無痕跡。四周極其安靜，只有風聲、水聲、雨聲，交織成一片天然的寧靜屏障，將城市的所有喧囂都隔絕在外。

她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潮溼清冷的空氣。緊繃了數日的神經，在這片亙古的山水寂寥面前，終於一點點鬆弛下來。

顧沉舟讓她來走走，或許正是此意。遠離那個由資本、野心、機鋒構成的緻密場域，回到最原始的自然與寧靜裏，讓過度運轉的大腦和情緒得以喘息，重新校準。

站了許久，直到感覺身上有了些涼意，她才轉身，在亭中的石凳上坐下。從風衣口袋裏，她摸出了那支萬寶龍筆。黑色的筆身在灰濛濛的天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澤，那顆小小的海藍寶，在陰雨天裏，顏色顯得更深邃了。

她將筆握在手中，指尖摩挲着冰涼的金屬筆身。顧沉舟送她這支筆，究竟期望她用它寫下甚麼？是“芯辰”未來的輝煌篇章？還是她自己在資本世界裏一步步攀爬的足跡？亦或是……某種更私人、更難以言說的聯結？

她又想起那枚藏在衣內的船錨胸針，想起他昨晚攬住她肩膀時那短暫卻充滿力量的溫度，想起他說的“記住這種感覺”。

感覺……是的，她記住了。記住了被輕視侮辱時的憤怒與無力，也記住了被強勢庇護時那複雜難言的心安與悸動。記住了這個世界的叢林法則，也記住了顧沉舟傳授的、如何在叢林中暫時生存甚至獲取優勢的策略。

她不再是那個只守着“清甜心意”、對未來僅有模糊憧憬的甜品店老闆。她正被一股強大的力量裹挾着、推動着，走進一個光怪陸離又危機四伏的全新世界。她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視野、機會和資源，也揹負上了沉重的責任、壓力和無法輕易擺脫的依賴。

手中這支筆，輕，又重。

不知過了多久，細雨終於徹底停了。雲層透出些許微光，湖面的霧氣開始緩緩流動、消散。遠處傳來遊人的說笑聲，打破了這片過於深沉的寂靜。

沈清歡將筆重新收好，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冷的四肢。該回去了。下午的自由時光即將結束，晚上就要返回滬城，回到那個永不停止高速運轉的漩渦中心。

她沿着迴廊走回岸邊，撐開傘，慢慢地往回走。心境與來時已有些不同。那些紛亂的思緒並未完全理清，但被這湖光山色和寂靜的秋雨沉澱過，似乎都蒙上了一層更爲冷靜、更爲清醒的底色。

回到酒店，剛過下午四點。她洗了個熱水澡，換回乾爽的衣服，開始收拾行李。將西裝套裙、旗袍、風衣一一疊好，將那支筆仔細放入隨身包的夾層。當她拿起那枚船錨胸針時，指尖頓了頓，最終還是將它別在了明天要穿的襯衫內側，貼近心口的位置。

整理妥當，離出發去機場還有段時間。她打開筆記本電腦，將這兩日峯會的心得、記錄的要點，以及自己的一些思考，快速整理成一份簡要的紀要。不是爲了給誰看，只是一種習慣，讓散落的見聞和感悟，形成可供追溯的文字脈絡。

剛合上電腦，門鈴響了。是顧沉舟的助理，送來一份還帶着溫熱氣息的點心盒。“顧總吩咐給您的，說讓您墊墊。”

沈清歡道謝接過。打開一看，是幾樣精緻的杭城特色茶點，龍井茶酥、定勝糕、桂花糖藕，分量不多，剛好適合飛機前淺嘗。點心旁還附了一張便籤紙，上面是顧沉舟凌厲的字跡，只有兩個字：【準點。】

這是提醒她不要誤了去機場的時間。

沈清歡看着那兩個字，心頭掠過一絲極淡的、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暖意。他連這種細節都記得。

她吃了幾塊點心，味道清甜不膩。喫完，剛好到了約定的集合時間。

下樓時，顧沉舟已經在大堂等候。他換回了來時那身深灰色羊絨混紡西裝，依舊是那副冷峻從容的模樣，彷彿這兩日峯會中的一切波瀾都未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顧總。”沈清歡走上前。

顧沉舟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從她神色中讀出甚麼，但很快便移開。“東西都帶齊了？”

“都齊了。”

“走吧。”

去機場的路上，兩人依舊話不多。沈清歡望着窗外飛速後退的、被雨水洗淨的街景和遠山輪廓，心中一片平靜。該吸收的已經吸收，該思考的也已思考，剩下的，便是回去後如何將所見所學，應用到“芯辰”項目和自己的成長中去。

顧沉舟則一直閉目養神，眉宇間隱約可見一絲倦色，但脊背依舊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