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後廚 (1/2)
軍營廚房的後院,比前幾日更添了幾分混亂的“人氣”。寒風捲着塵土和煤灰,在低矮的土坯房之間打着旋兒。幾口巨大的行軍鍋支在露天的土竈上,爐膛裏劣質的煤塊燒得半死不活,吐着濃黑嗆人的煙柱,混着鍋裏蒸騰起的、帶着一股餿米和爛菜幫子氣味的白霧,燻得人睜不開眼。
何大清佝僂着腰,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着,腳步虛浮地挪進了屬於軍官小竈的那間相對“乾淨”的廚房。他看也沒看身後跟着的兒子,徑直走到角落的水缸邊,舀起一瓢結着冰碴的冷水,狠狠潑在自己臉上。冰冷刺骨的刺激讓他混沌的腦子短暫地清醒了一下,隨即又被更深的麻木和絕望吞噬。他甩了甩頭,水珠混着昨夜的冷汗順着皺紋縱橫的臉頰往下淌,也顧不上擦,麻木地走到案板前,看着上面碼放得還算整齊、但遠不如上次“宴席”的食材——幾塊凍得梆硬的五花肉,幾棵蔫頭耷腦的冬儲白菜,半袋糙米。
這裏,是他的囚籠,也是他換取殘羹剩飯養活家人的唯一指望。空氣裏殘留着昨夜酒宴的油膩香氣,此刻聞起來卻讓他胃裏翻江倒海。
“何桑!動作快點!太君們的早飯!” 一個穿着油膩軍服、腰裏彆着根短棍的日本軍曹(下士)操着生硬的漢語,在門口不耐煩地吼了一嗓子,三角眼兇戾地掃過何大清蒼白的臉,又落在隨後進來的何雨昂身上,眼神裏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你滴!小崽子!滾去後面!大鍋飯那邊!洗菜!燒火!不許偷懶!”
何雨昂沒說話,甚至沒看那軍曹一眼,平靜地轉身,掀開油膩膩的厚布簾,走進了隔壁那間更大的、如同蒸籠地獄般的士兵伙房。
這裏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光線昏暗,煙霧瀰漫,空氣渾濁得幾乎凝滯。巨大的竈膛裏火焰熊熊,舔舐着幾口足以裝下整個人、邊緣滿是焦黑飯痂的巨型行軍鍋。鍋裏翻滾着渾濁的、冒着氣泡的米粥,顏色灰黃,散發着一股陳米和黴變混合的餿味。幾個同樣面黃肌瘦、穿着破爛棉襖的中國幫廚正忙得腳不沾地:一個佝僂着背,用幾乎和他一樣高的粗木棍喫力地攪動着鍋裏的糊粥;一個蹲在角落,雙手泡在結着冰碴的髒水裏,飛快地削着凍得發黑發硬的蘿蔔皮,手指凍得通紅腫脹;還有一個正抱着一大捆柴火,費力地往竈膛裏塞。
汗味、煤煙味、劣質米粥的餿味、爛菜幫子的土腥味,還有角落裏泔水桶散發出的、令人作嘔的酸腐氣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屬於底層掙扎的絕望味道。
“新來的?傻站着等雷劈呢?!”一個粗嘎的聲音響起,帶着濃重的口音和毫不掩飾的惡毒。說話的是個四十多歲、滿臉橫肉、一隻眼睛渾濁發白的獨眼漢子,他正揮舞着一把豁了口的破菜刀,惡狠狠地剁着案板上凍得梆硬的鹹菜疙瘩,菜屑四濺。他是這大廚房的“頭兒”,姓王,據說早年當過兵痞,心狠手黑。
何雨昂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這混亂骯髒的“戰場”,最後落在獨眼王身上。那漢子身上散發出的靈魂氣息渾濁、油膩,充滿了市儈的算計和底層互害的狠毒,像一團裹着污泥的劣質油脂。何雨昂眼神深處毫無波瀾,這種“食物”對他而言,如同嚼蠟。
“去!把那堆白菜給老子剁了!”獨眼王用菜刀指了指牆角堆得像小山一樣、外層葉子已經凍爛發黑的大白菜,唾沫星子橫飛,“剁細點!剁不細老子抽死你個小病秧子!”他顯然從孫閻王那裏聽說了甚麼。
何雨昂沒應聲,默默地走過去,拿起一把同樣鏽跡斑斑、刃口崩了好幾處的破菜刀。冰冷的刀柄握在手裏,觸感粗糙。他走到那堆凍白菜前,動作並不快,甚至顯得有些“生疏”,但落刀卻異常穩定、精準。凍得梆硬的白菜幫子在刀下發出沉悶的碎裂聲,被均勻地切成細絲,動作效率竟比旁邊那個削蘿蔔的熟練幫廚還要高上幾分。
“嘿?小子手底下有點活啊?”旁邊一個正在費力攪粥的乾瘦老頭,抬起汗津津、被煤灰燻黑的臉,詫異地看了何雨昂一眼。
獨眼王也瞥了一眼,渾濁的獨眼裏閃過一絲驚疑,隨即被更深的陰鷙取代,冷哼一聲:“哼!花架子!手腳麻利點!耽誤了開飯,太君的鞭子可不認人!”
就在這時,廚房那扇破門簾又被掀開了。一個穿着半新藍布棉襖、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走了進來。他身材不算高,但很結實,眉眼清秀,皮膚帶着點風吹日曬的微黑,眼神很亮,透着一股機靈勁兒。他手裏拎着個空筐,臉上帶着點拘謹的笑,對着獨眼王點頭哈腰:“王叔,我叔讓我過來搭把手,說今天活多。”
“哦?老趙的侄子?柱子是吧?”獨眼王臉上的橫肉擠出一絲假笑,三角眼在少年身上掃了一圈,帶着審視,“行!來了就別閒着!去!跟那小病秧子一起剁白菜!再幫老蔫兒看着點火!”他指了指竈膛邊那個添柴的幫廚。
“哎!好嘞王叔!”叫柱子的少年爽快地應了一聲,放下筐,走到何雨昂旁邊,也拿起一把破刀,麻利地開始剁白菜。他動作很熟練,顯然不是第一次幹這活,一邊剁一邊還低聲跟何雨昂搭話:“嘿,兄弟,新來的?我叫趙鐵柱,叫我柱子就成!你叫啥?”
何雨昂沒抬頭,只是專注着手裏的刀,淡淡地回了一句:“何雨昂。”聲音平靜無波。
“何雨昂?好名字!”柱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顯得很陽光,“這鬼地方,又冷又嗆,真不是人待的!忍着點吧兄弟,混口飯喫……”他話沒說完,就被獨眼王的吼聲打斷:“嘀咕甚麼呢!趕緊幹活!”
柱子縮了縮脖子,衝何雨昂做了個鬼臉,不再說話,埋頭猛剁。
何雨昂的刀微微頓了一下。在柱子靠近的瞬間,他敏銳的感知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卻絕對無法忽視的異常!
血腥氣!
不是沾染在衣服上的,也不是廚房裏屠夫身上那種油膩的腥臊。而是源自靈魂深處!一股極其新鮮、如同剛剛凝固的、帶着鐵鏽味的血腥氣息,如同實質般纏繞在這個笑容陽光、動作麻利的少年魂魄本源之上!這股氣息異常純粹,沒有一絲一毫的惡念、暴戾、貪婪或者恐懼——通常只有最極端、最冷酷的殺戮,才能留下如此純粹、不含雜質的血腥印記!
這個趙鐵柱……殺過人!而且很可能就在不久前!手法乾淨利落,內心毫無波瀾!
何雨昂的眼角餘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極快地掃過柱子那看似單薄卻蘊含着爆發力的手臂線條,掃過他虎口處那層與年齡不符的、細微的硬繭,最後落在他清亮眼神深處那抹幾乎無法察覺的、如同深潭寒冰般的平靜。
有趣。
一個靈魂純淨、沒有惡念的……殺人者?
何雨昂心中掠過一絲極其罕見的、類似“好奇”的波動,如同微風吹過古井水面。但這種波動轉瞬即逝。純淨的靈魂?沒有惡念?這對於需要負面情緒和生命能量作爲“燃料”的惡靈而言,如同清水之於餓鬼,毫無吸引力,甚至……有些寡淡無味。
他瞬間失去了探究的興趣。這少年是人是鬼,爲何殺人,與他何干?只要不擋他的路,不成爲他的“獵物”,便是無害的背景。
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這間散發着濃烈惡念氣息的廚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掃過那些在蒸汽和煙霧中忙碌、或麻木、或兇狠、或諂媚的身影。最終,鎖定了兩個目標。
一個是在門口探頭探腦、負責監督、時不時用生硬漢語呵斥苦力的年輕日本哨兵。臉上還帶着點未脫的稚氣,眼神卻兇狠,看中國人如同看牲口。他腰間掛着的刺刀刀鞘上,沾着暗褐色的、可疑的污漬。
另一個是負責分發粥食的日本伙伕兵,身材粗壯,滿臉橫肉。他一邊用長柄勺敲打着排隊士兵的搪瓷碗沿,發出刺耳的噪音,一邊嘴裏罵罵咧咧。輪到一個瘦弱苦力時,他故意只舀了半勺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看着對方敢怒不敢言的樣子,臉上露出殘忍而滿足的獰笑。
兩團靈魂火焰在何雨昂的感知視界裏燃燒着。一團是青澀的殘忍,帶着新兵對暴力的興奮和模仿;另一團是油膩的暴虐,充滿了恃強凌弱的快感。火焰的強度雖然遠不如那些軍官,但勝在“新鮮”和“唾手可得”。
如同在菜單上隨意勾選了兩道開胃小菜。
何雨昂低下頭,繼續“專注”地剁着凍白菜。在沒人注意的瞬間,他握着破刀的手指,極其輕微、如同拂去灰塵般,在冰冷的刀柄上彈動了兩下。
兩縷比髮絲更細、比夜色更幽暗的“死氣”,如同無形的冰蛛絲,悄無聲息地穿過瀰漫的煙霧和渾濁的空氣,精準無比地附着在那兩個日本兵的後頸皮膚之下,如同投入水面的兩顆墨滴,瞬間融入他們的生命本源,留下冰冷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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