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十五歲的門檻

暮色四合，城市的霓虹如同被打碎的寶石，鋪滿了濱海市的天際線。位於市中心頂層的“鉑銳國際酒店”宴會廳內，正舉行着一場小而精的生日晚宴。說它小，是因爲受邀者不過十數人；說它精，則是因爲在場每一位，無不是在各行各業能呼風喚雨的人物。然而，今晚的主角，並非這些賓客，而是這場宴會的舉辦者——傅雨霏。

傅雨霏，霏陽集團現任總裁，年僅三十五歲，卻已執掌這個龐大的商業帝國近十年。此刻，她身着一襲寶藍色單肩絲絨長裙，剪裁利落，除了耳垂上兩點璀璨的鑽石光芒，周身再無多餘飾物。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挺拔而孤峭，彷彿與身後觥籌交錯的喧囂世界隔着一層無形的屏障。窗外，是流淌的車河與萬家燈火，那是她商業版圖上點綴的星辰，可她的眼底，卻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映不出半點暖意。

“傅總，生日快樂！霏陽集團在您帶領下，今年市值再創新高，真是可喜可賀！”一個略顯發福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滿面紅光地走近。

傅雨霏緩緩轉身，臉上掛起一絲標準的、毫無破綻的商業微笑，弧度精準得如同用尺子量過。“張總過獎，離不開各位夥伴的支持。”她舉了舉手中的香檳杯，淺金色的液體微微晃動，與她眼底的平靜形成鮮明對比。聲音清越，帶着一種慣常的發號施令的沉穩，卻又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離。

她遊刃有餘地穿梭在賓客之間，應對着各種讚美與試探。每一個眼神，每一句對話，都掌控得恰到好處。在這裏，她是毋庸置疑的女王，是運籌帷幄的統帥。員工敬畏她，對手忌憚她，合作伙伴欽佩她的能力，卻又私下裏形容她爲“一座無法融化的冰山”。

然而，這層堅冰般的面具，在宴會接近尾聲，賓客陸續離去，只剩下至親幾人時，開始出現了細微的裂痕。

“雨霏啊，”母親李清妍走了過來，她穿着一身藕荷色刺繡旗袍，氣質溫婉，但眉眼間卻籠罩着一層化不開的愁緒。她輕輕拉住女兒的手，觸手一片冰涼，“又長大一歲了，時間過得真快。”

傅雨霏不動聲色地抽回手，拿起侍者托盤上的熱毛巾擦了擦，“媽，有甚麼話就直說吧。”她太瞭解母親了，這種欲言又止的開場白，後面跟着的絕不會是她想聽的內容。

父親傅奕星也走了過來，他年近花甲，身材保持得極好，穿着一身合體的深灰色中山裝，不怒自威。此刻，這位在商海沉浮半生都面不改色的男人，臉上卻帶着幾分小心翼翼。“雨霏，今天你生日，本來有些話不該掃興，但是……”

“但是關於我的終身大事，對吧？”傅雨霏打斷父親，脣角勾起一抹略帶嘲諷的弧度，“每年生日、春節、中秋，固定保留節目。”她走到長餐桌旁，拿起銀質餐刀，慢條斯理地切着面前所剩無幾的蛋糕，動作優雅，卻帶着一種無形的壓力。那蛋糕是頂級師傅手工製作，造型精美，可她看着它的眼神，如同審視一份待批的財務報表。

“你知道就好！”李清妍嘆了口氣，在女兒身邊坐下，“你看看你，事業是做得好，這麼大一個集團，你打理得井井有條，爸媽都爲你驕傲。可……可你總不能一輩子就這麼一個人吧？女人，終究還是要有個歸宿的。”

“歸宿？”傅雨霏放下餐刀，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媽，我的歸宿就是霏陽集團。它是我一手帶大的孩子，比任何男人都可靠。”她的目光掃過父母，“我現在的生活很好，不需要另一個人來增添不必要的變量和風險。”

“甚麼叫變量和風險？”傅奕星的聲音沉了幾分，“成家立業，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家裏這麼大的產業，將來總需要有人繼承。你看看隔壁你王叔叔，孫子都會打醬油了！每次見面，他都要問我甚麼時候抱外孫，你讓我這老臉往哪兒擱？”

又是這一套。傅雨霏感到一陣熟悉的疲憊從心底升起。繼承香火，面子，別人的看法……這些如同枷鎖般的詞彙，在她三十五歲的人生裏，反覆出現。她按了按微微發脹的太陽穴，那裏因爲連續幾天的高強度工作和此刻的精神消耗而隱隱作痛。

“爸，媽，我的價值，不需要通過婚姻，更不需要通過一個孩子來證明。”她的語氣依舊平靜，但熟悉她的人能聽出那平靜下的暗流湧動，“我三十五歲，不是二十五歲。我知道自己在做甚麼，想要甚麼。我不認爲找一個或許需要我花費更多精力去應付、去磨合，甚至可能在未來分割我財產和精力的男人，是一件比經營好霏陽集團更有意義的事情。”

“你怎麼能這麼說？”李清妍有些激動，“感情不是生意，不能這樣斤斤計較！我和你爸當年……”

“時代不同了，媽。”傅雨霏再次打斷，她走到酒櫃旁，給自己倒了一小杯純淨的威士忌，沒有加冰，琥珀色的液體在水晶杯中盪漾，“你們那個年代，女人相夫教子是主流。而現在，我有能力創造自己的世界。感情，對我而言是奢侈品，而非必需品。更何況，”她頓了頓，抿了一口酒，灼熱的液體滑過喉嚨，“我見過的所謂青年才俊、豪門公子，要麼覬覦傅家的財產，要麼自負淺薄，連我手下的項目經理都不如。和他們在一起，是對我時間和生命的浪費。”

“那你到底想找個甚麼樣的？”傅奕星有些惱火，“你這個看不上，那個看不上，難道真要孤獨終老？”

“如果找不到靈魂契合、勢均力敵的人，孤獨終老又何嘗不是一種清淨？”傅雨霏轉過身，目光直視父親，“至少，我能保證我的生活質量和內心秩序不被破壞。”

“靈魂契合？勢均力敵？”傅奕星提高了音量，“雨霏，生活是現實的！你不能永遠活在自己的理想國裏！你三十五歲了，不是小姑娘了！再過幾年，你……”

“我再過幾年怎麼樣？”傅雨霏的眼神驟然銳利起來，如同冰錐，刺破了餐廳內最後一絲溫馨的假象，“爸，您是想說，我年紀大了，貶值了？在婚姻市場上沒有競爭力了？”她的聲音不大，卻讓整個空間的氣溫都彷彿下降了幾度。

傅奕星被女兒的目光懾住，一時語塞。李清妍趕緊打圓場：“雨霏，你爸爸不是那個意思！我們是擔心你！你看你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身邊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生病了怎麼幫？遇到難處了怎麼辦？爸媽不能陪你一輩子啊！”

“我有助理，有司機，有專業的醫療團隊。至於難處，”傅雨霏微微抬起下巴，那是她面對最難纏的競爭對手時纔會露出的表情，“我相信我能解決絕大多數。如果連我都解決不了，加上一個男人，也未必能改變甚麼。”

氣氛徹底僵住了。宴會廳內奢華的裝飾、柔和的燈光、空氣中尚未散盡的食物與香水的混合氣息，都與這家庭內部冰冷的對峙格格不入。傅雨霏像一隻繃緊了全身肌肉的獵豹，守護着自己那片不容侵犯的領地。

良久，傅奕星重重地嘆了口氣，彷彿一瞬間老了幾歲。他揮了揮手，語氣充滿了無力感：“好了，好了，今天是你生日，不說這些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傅雨霏沒有說話，只是將杯中剩餘的酒一飲而盡。辛辣感從喉嚨一直燒到胃裏，卻壓不住心底那絲縷縷泛起的澀意。她並非完全的鐵石心腸，父母的關心她並非感受不到，只是那關心裏夾雜了太多她無法認同的傳統期望和社會壓力，讓她本能地抗拒。

她再次轉向窗外，城市的夜景依舊璀璨。這座由鋼鐵、玻璃和慾望構築的森林，是她的戰場，也是她的堡壘。在這裏，她憑藉智慧、果決甚至是不近人情，贏得了尊重、地位和財富。她一直認爲，只要足夠強大，就能定義自己的規則，包括生活的規則。

可“三十五歲”這個數字，像一道無形的門檻，橫亙在她面前。門外，是父母、親友乃至整個社會約定俗成的“正常”人生軌跡；門內，是她精心構築、引以爲傲的獨立王國。今晚，這道門被再次敲響，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急促。

她攏了攏身上並不存在的寒意，挺直了脊背。妥協？不，那不是她傅雨霏的風格。如果婚姻是一場不可避免的戰役，那麼，她也要以自己的方式，掌握絕對的主動權。只是，此刻的她還未曾料到，命運的齒輪，早已在父母無奈的嘆息與一個剛剛從深山走入都市的年輕人身上，開始了悄無聲息的轉動。冰山堅固，但或許，總有一種溫暖，能於無聲處，浸潤千年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