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嬌兒怯怯喚父親

晚膳是簡單的粟米飯，一碟葵菜，一碟醃漬的藠頭，還有一小碗加了肉糜的羹湯。對於丞相府舍人而言，這樣的飲食算得上簡樸，但也符合李斯一貫不尚奢華、專心事務的形象。

食不言，寢不語。用餐時，室內只有輕微的碗箸碰撞聲。李斯喫得慢條斯理，每一個動作都合乎禮儀，這是他刻意維持，也是身體本能。羋姝偶爾會悄悄抬眼看他，目光中帶着滿足與一絲仍未完全散去的憂色。李由則更是小心翼翼，幾乎不敢發出任何聲響，只是埋頭默默喫飯。

李斯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原主留下的家庭關係，帶着這個時代典型的嚴父慈母格局，父子之間隔閡頗深。這並非他想要的。他要改變的，不僅僅是歷史上那車裂的結局，還有這身邊觸手可及的、本應溫馨的日常。

用完晚膳，僕役撤去食案。羋姝領着李由，準備像往常一樣告退回房。

“由兒，”李斯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室內顯得格外清晰，“今日的字，練習得如何了？”

李由身體微微一僵，轉過身，垂着小腦袋，低聲道：“回父親，孩兒……孩兒在沙地上練習了二十遍。”

“哦？”李斯語氣平和，“可有所得？”

“孩兒……孩兒覺得，‘由’字那一豎，似乎……似乎直了一些。”李由的聲音越來越小，帶着不確定。

李斯看着他緊張的模樣，心中暗歎。他起身，走到李由面前，並未如往常般居高臨下地審視，而是蹲下了身子，讓自己的視線與兒子齊平。

這個舉動，讓羋姝和李由都愣住了。羋姝眼中閃過驚詫，而李由更是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小手緊緊攥住了母親的衣角。

“不必害怕。”李斯儘量讓自己的笑容顯得溫和，驅散那份屬於原主的過於嚴肅的威嚴，“習字如同做人，貴在持之以恆，知錯能改。你覺得那一豎直了些，這便是進步。”

他伸出手，並非要責打，而是輕輕拍了拍李由瘦小的肩膀：“明日，爲父再教你新的字。不僅要會寫，還要知其意，明其理。”

李由抬起頭，大眼睛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光芒。父親……竟然沒有斥責他寫得不好？還……還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手掌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帶着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名爲“鼓勵”的力量。

“是……是，父親！”李由的聲音依舊稚嫩，卻多了幾分力氣。

羋姝看着這一幕，眼眶微微發熱，她連忙低下頭，掩飾住內心的激動。夫君真的變了，這場病，或許……是因禍得福？

“好了，天色不早，帶你母親回去休息吧。”李斯站起身，恢復了平常的語氣。

“孩兒告退。”李由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這次的動作雖然依舊標準，卻少了幾分僵硬。他牽着母親的手，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房間。

看着兒子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李斯心中感慨萬千。改變命運，或許就該從這最細微處開始。一個擁有健康人格和正確價值觀的李由，或許將來能避免那場沙場悲劇。

他踱步到窗邊，夜色已然降臨。咸陽城的夜空，星子稀疏，遠不如現代都市被光污染前的璀璨，卻別有一種曠遠深邃的意味。

在這個平行時空，天象星軌可感應人事。他抬頭尋找着記憶中屬於帝星、將星的位置，試圖從中看出些許端倪。然而，他並非真正的星象家，那些晦澀的星圖在他眼中，與往日並無太大不同。只是冥冥中，他感覺那紫微帝星（代表秦王）的光芒，似乎被些許陰霾所籠罩，而旁邊一顆原本晦暗的小星（是否代表趙高或嫪毐？），卻隱隱有泛光之勢。

“氣運之爭……”他喃喃自語。這並非虛無縹緲的傳說，而是這個世界可能真實存在的規則。自己這個異數闖入，又會給這秦國的氣運，帶來怎樣的變數？

他回到書案前，並未繼續處理公務，而是取過一枚空白的竹簡。今日發生的一切，需要沉澱和規劃。

他用小篆，工整地寫下：

“一、立身：謹言慎行，藏鋒斂芒。於呂府，示之以才，亦示之以忠、以謹。不結黨，不妄議。”

“二、積勢：精研律法、籌算。結交中下層實幹之吏，如陳奭輩。軍方，需尋機接觸蒙恬等少壯派。”

“三、察勢：密切關注宮中動向，呂不韋與太后、秦王關係之變化。留意名爲‘趙高’之內侍或中人。”

“四、固本：教導由兒，不僅是學識，更有爲人處世之道。保家宅平安，此爲根基。”

寫罷，他吹乾墨跡，將這枚竹簡與之前那枚寫有警句的竹簡放在一處，小心藏好。這是他的行動綱領，需時時溫習，刻刻警醒。

夜深人靜，只有油燈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噼啪聲。

李斯吹熄了燈，躺在榻上。身體的疲憊如潮水般湧來，但精神卻處於一種奇特的活躍狀態。今日發生的種種，妻兒的面容，呂府的人事，未來的謀劃……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旋轉。

他知道，自己已經徹底踏上了這條無法回頭的路。前路艱險，步步殺機，但他別無選擇。

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他彷彿又聽到了那聲稚嫩的、帶着怯怯卻又一絲新生的親近的呼喚——

“父親……”

這聲音，如同黑暗中的微光，照亮了他前行的方向，也賦予了他必須堅持下去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