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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道旁春生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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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奇士出山去,人間寄祿攜人回。

只是白雲蒼狗、千載山海,竟成星移物換、幾度人間。在歸程的一路上,讓張軌感興趣的並不是向秀的高談闊論,卻是驚訝於世道的變化。沿途遇上不少鄉民,其衣着打扮、農耕器具,與秦末時迥然不同。尤其是路見有不少奇怪的百姓屯聚,土牆雖矮卻環衛周全,面積縱小而警哨齊備,儼然是獨立的微型城邑一般,向秀等人告訴他,這叫“塢壁”。

“怎麼,士彥是覺得此類塢壁聚落甚小,不能爲屏障嗎?你畢竟是青齡,未經歷過建安數十年之亂,難免有所看輕。”向秀正自顧自說着些讀書心得,忽然看到張軌心不在焉、似有懷疑的模樣,瞬間猜到了幾分,笑着道:“昔年後漢光武帝起兵討王莽之初,與宗族攜義軍數萬之衆,就折戟於小小的‘小長安聚’,兄姊親屬數十人陷沒,引以爲積年之恨。”

“小小的聚落,竟堅韌至斯嗎?”張軌果然是被說中了心事,聞言略感驚訝得反問道。他所處的秦代築城技術雖成熟,但基本只侷限於縣邑以上,對於這樣規模小、數量大的散佈聚落,尚缺乏瞭解。單看單個塢堡,最大容量不過是二三百戶、折算千餘人罷了。

“哼,徵君自謂熟讀經史,竟不知耶?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誠如斯哉!”一旁悄然偷聽的申侑,沒好氣得藉機嘲諷道。說罷他便歪過頭去,快走幾步撇開距離,懶得理會任何反駁。

張軌反應稍慢、話未出口,只好又噎了回去。

“此類塢壁,皆盤踞險要、穿鑿井泉,裏面囤積了充裕的糧食。凡遇到賊寇來襲,不敵則可以貢獻些糧食打發走,可抗則男女附壘堅守。只要堅守住幾日,嘿嘿,君看得見那四角的望樓之上,放置的軍鼓嗎?”熟稔軍事的何固,揮鞭指向遠處道。算來他也是本縣豪族,才得以闢用爲吏。

“瞧得見。”張軌疑惑得張望了下,一時未解。

“大族相與婚姻,塢壁相爲呼應,他們都是各自的保障。雖然小小的塢壁,放在寬廣的山野之間,好似河海中粟般渺小。然而如此多的塢壁串聯起來,卻如河中沙洲般浮現出水,足以讓人安居樂業。只要堅守數日,其餘塢都會聞鼓聲而響應,雖無力直接進攻驅退敵人,卻能暗中截糧、騷擾疲師。”向秀輕笑一聲,對今日賞識之晚輩,如視昔日稚嫩之自己。

“若是小賊,順勢擊之可也;若是大軍,頓兵於此無益。自建安以來,海內淆亂,多虧了這林立的塢壁,保全了無以求生的百姓。”何固連連點頭,一通感慨還沒有發完,卻又戛然止住了。尚未說出口的後半段,牽涉到他們這種家族的利益,不可細說。

向秀瞥了眼何固,心中很清楚其差點說出口的是甚麼。可是他由魏入晉、身蒙塵垢,現在也只是求個自保善終而已,對於那個由東漢建國而走上歷史前臺,經漢末戰亂動盪而加劇,而因司馬氏大肆收買人心所加重的國家宿疾,選擇閉口不談。他昂然負手、阮嘯幾聲,以作舒放。

“我理解了,就好像當年劉邦奉義帝之名,搶着入關中,本來看着南陽郡城大難攻,又覺得沿途大小縣邑太多,準備繞道而奔襲嶢關。多虧留侯勸阻,以封侯的許諾說降郡守,才解了後顧之憂。否則即便擁十萬乃至百萬大軍,要是後方襲擾不止,也早晚耗盡精力。”張軌到底是經歷過多年實戰的亂世將子,舉一反三得理解了此理。

“士彥何故對留侯張良如此尊重,卻對漢高祖卻如此輕蔑、直呼其名?我聞汝傅玄晏先生,也是對其讚賞有加,評爲‘明聖寬仁’。”交談許久,向秀逐漸注意到這個怪異之處,忍不住發問道。他是晉臣,在言語之中習慣性避諱“司馬師”的“師”字,改用“傅”字。

“留侯唱義,畫策帷幄,功成身退,誠不朽也。泗上亭長,好酒及色,兔死狗烹,何足道哉?”張軌依然是抱着前世遺留的偏見,憤憤然得埋怨道。可無論如何,他都否認不了留侯都折服於漢高祖的事實。

“無知小子,狂言如此!”猶自偷聽的申侑,頭也不回得嗤鼻道。

“漢高祖之時草創社稷,開建大業,統畢元功,不應苛責過甚。士彥吶,或許你以後會理解,人生之順逆抉擇,終究是不由己者多。”向秀搖搖頭,聯想到己身,又聯想到好友,接着道:“我友阮籍,曾登廣武山,觀楚漢戰處,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側耳傾聽的申侑、何固等人,聽到這都噤若寒蟬,再不敢接話了。他們自然拎得清,阮籍這句話看着好似模棱兩可,也可理解爲說劉項並非英雄,實際上大概率是在暗諷本朝將相,連帶着司馬氏三代,都不是甚麼英雄。阮籍可以佯狂度日,向秀可以大隱於朝,他們卻還要食俸升官,自是裝作未聞了。

向秀微微一笑,早就料到是這個反應,心中湧起陣陣蕭索落寞之感。其實他的心中,想的何嘗不是和舊友阮籍一樣,故而曾相攜遊于山陽竹林之中,不理會那紛雜虛僞的世事呢?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他的耳畔不斷迴盪着這句嘆息,忍不住再度舒嘯起來。

“散騎,謬矣!可以覺得眼前無人物,卻不可小覷天下無英雄。”這回倒是輪到張軌,直愣愣得搖頭道。他一邊把重音放在了“眼前無人物”上,一邊用餘光掃視了申侑的背影,若有所指。

“咳咳!”似有所感的申侑半回過頭,如芒在背。

“哦?”正欲作長嘯的向秀,悠然收口道。

“自炎黃肇我華夏諸邦以來,雖強弱時有不同,而豪傑世未嘗乏。至於當下,良馬終需伯樂之匹,英雄須待風雲之起,如是而已。假若非陳勝、吳廣登高一呼,劉季之輩也就是安逸於當個區區亭長,對着暴秦的官員搖尾乞憐,但求溫飽與拔擢罷了。”張軌遙想往事,把積鬱五百年的憤懣傾瀉而出。

“此言豪壯,不無道理。”向秀捻着短鬚點點頭。

“所以君友阮生,又何苦怨恨當世無英雄呢?焉知平常不起眼的販夫走卒之中,就沒有燕市狗屠、監門侯嬴嗎?縱是真沒有,難道你我滿腔理想之輩,就不能揮戈止日、引帆弄潮,忍作平庸的牛馬度一生乎?”感慨良多的張軌,深感再世爲人機會不易,昂然續道。

“可惜你生的太遲,未能與我等相逢于山陽竹林,否則把臂同遊、縱論天下,是多麼快意的事啊!斯人已遠,君其勉之。”向秀深爲讚許,親暱得拍了拍晚輩的肩膀,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

“嘿,無禮無知且無度的小兒,淨會說些虛張聲勢的大言。屆時到了陛下面前,難道也靠這個免罪嗎?只恨眼前無清水,不能洗我耳之污。”申侑冷笑一聲,連做了幾個拂拭耳朵的手勢。

連續被幾番攪亂,張軌雖覺受到冒犯,卻也懶得和對方一般計較。向秀也顧忌在此曠野,人多眼雜不好說些私密話,索性不再言語。一行人陷入了沉默,無論是本就不甘前來的向秀、何固等,還是掃興而歸的申侑,都急於早早回城歇息,於路無話。

晉代的宜陽縣,與今日的宜陽縣並非一處,而是在後者的西邊五十里外。女幾山又位於其東南,距離僅僅八九里路罷了,一行人走走停停,下山時是晨光之熹微,臨城時則是高日之朗照。沿途的行人也逐漸增多,四處的阡陌連綿縱橫,頗有名都大邑的景象。

早在戰國時期,宜陽就以中原樞紐、水陸都會而着稱,號稱“城方八里,材士十萬”,是戰國時期韓武子的短暫都城,也是三川的門戶重鎮。後來秦國來伐,大將甘茂揮軍五萬卻五月不能攻克,再度增兵一倍才攻取之。到了魏晉之際,朝廷能掌控的本縣編戶下降不足三千,但考慮到蔭戶、兵戶、屯戶、吏戶等的存在,仍然是人口稠密的大縣,只是規模略減。

沿途那熟悉的洛下口音,讓張軌的心中快慰且緊張,忽有種近鄉情更怯的感覺。自周朝以《爾雅》爲訓詁正音以來,甚至傳說早在商、夏之際,先民所創立的河洛語言,便是流行於冠帶之國的標準口音。就像《論語》所載,“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傳承不輟的文字、語言,正是民族的精神所依、魂魄所繫,惹得張軌悠思縷縷,好似回到了前生。他聽着路旁鄉人的說笑交談,瞧着偶爾駐足田中的飛鳥,呼吸着遍地新芽的清新氣息,感到渾身的舒暢和充實。此時此刻,他對這個新世界,再也沒有隔閡感了。

方到門口,何固就說他昨日接到郡中行文,有要事要去處理。而向秀則爲張軌作出擔保,讓其與自己同住於縣官舍中,而非魚龍混雜的官驛或私人逆旅。申侑即便仍有不滿,可礙於其官位身份不便反對,也乾脆藉口還要安置其他的徵士,不再奉陪。

少了那個礙眼人物,向、張二人也渾身輕鬆許多,再度開始說說侃侃起來。他們穿過經歷數百年風雨的城樓,踏過行人熙攘的市井道路,走到坐落於中心的縣廨前。原來宜陽縣令爲了接待名士兼高官的向秀,特意騰出後寢的幾個房間接待,此刻也便宜了張軌。值守的小吏連忙引路,又吩咐幾個童僕速速打掃,爲新來的張徵君設榻。二人弄髒的衣物,也趁機換了。

“此間風物,較之山中如何?”走入房間,向秀調侃道。

“如有白雲滿牀、清溪流地,或能及也。”張軌微微一笑,表面還矜持幾分,其實對陳設相當滿意。這時候他用於比較的第一反應,再也不是邯鄲城中的宮殿,而是一夜驚魂的女幾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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