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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長軀立鶴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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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是“劉公”、“張君”,繼而是“伯倫”、“士彥”,最後喝到酣暢處,兩人已經是勾肩搭背、歡談謔笑,甚至稱兄道弟起來。張軌上次在宜陽縣中飲的是品質中等的稷酒,這次遇上“不務產業”的劉伶,自然只能喝下等的粟米濁酒,爽冽稍澀口,微醺不醉人。

上巳風俗,應於水濱飲宴,以祈祓除不祥。二人站在小坡之上,遠望河邊貴人們的雲帳連綿,裏中人坐得端端正正、規規矩矩,行的是依次輪飲的“巡”禮,飲的是宜城醪、九釀春之類的貴物,好不拘束拖沓。縱然自己杯中物品質不及,怎奈心緒其樂如狂,賓主盡歡。

“我沛國劉氏,乃漢高祖之苗裔,光武帝之嫡派。昔年漢高祖爲沛公起事,後來光武帝以嫡次子爲沛王,那可是實打實的龍興之地。”劉伶談到興起,朝着遠處大咧咧得一揮袍袖,開始吹噓起自己的郡望。這位外表對世事漠然,其實才華不得施展、內心極度壓抑的傢伙,喝起酒來和常人一般愛說大話。此時晉朝已立許久,沛郡只是一個普通的郡,他卻還沿襲着漢代“沛國”的說法,真是一副酒狂的作風。

“嘿嘿嘿!”張軌原本還沒注意,眼看着這黑矮的老年人指點風雲,忍不住掩着嘴巴大笑起來,連剛灌進口的酒都嗆了出來。他藉着酒勁不客氣得埋汰道:“要是劉邦那眼高於頂、自詡英雄的老兒,知道會有你這般的子孫,真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區區好酒及色的泗上亭長,有我這般放達心美的子孫,豈不是喜出望外嗎?來來來,泉下老翁,我劉伶敬汝一杯酒!”漸入老齡的劉伶,保持着一貫的恬淡心態,毫不在意對方的冒犯,以手搓了搓酒槽鼻答道。說罷他稍微傾斜酒壺,吝嗇且不捨得從中搖晃着滴下幾滴,算是告慰自家先祖了。

“劉兄雅量,寄情詩酒,真名士也!”酒精上頭的張軌,正要爲自己的出言不遜道歉,冷不防得到這樣一個答覆,確實從內心感到深深折服。以他的視野來看,周代以來尊崇祖先的習俗是人倫基礎,敢於對別人的父祖不敬例如直呼其名,原本是極端不禮貌的事情,要是在兩漢乃至於可能惹出鬥毆殺人。

張軌(張敖)出身的大梁張氏,通習的乃是先秦儒學,尚武直報之風尚在。如《禮記·檀弓上》記載:“子夏問於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寢苫,枕幹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鬥。’”也就是說,按照孔子的理論,街上遇父母之仇人,就該不用兵器、直接搏擊。言語之仇,也遵循這個道理,只是報復的輕重有別。

兩漢以降,辱人父母的實例也很多。如《世說新語》中“陳太丘與友期”一則,陳寔之子陳紀遇上出言不遜的父親友人,責罵其無信無禮、入門不顧。又如司馬懿之兄司馬朗九歲時,有客人直接稱呼其父的字,司馬朗便責難那人說:“慢人親者,不敬其親者也”,那位客人因此而道歉。

按照往事的對比,劉伶作爲士人,所表現出來的渾不介意,簡直是令人無法置信!張軌所不知道的是,當時的人經歷了兩漢數百年矯飾孝廉的秀才選舉後,類似於逆反心理得以藐視禮法爲榮,尤其以阮籍、劉伶等人爲最。別說辱及先祖的小事,就是更離經叛道的事情,此輩也習以爲常。

“倘若泉下有知,不會讓大漢社稷一衰至此;倘若泉下無知,又何必要對其恭敬如斯?俗人貪圖庇佑而信奉鬼神,我輩胸懷坦蕩且行事端正,有甚麼好顧慮的呢?與其叫我名士,不如喚作酒徒。”劉伶擺擺手,並不在意這些客套虛禮,邊說邊繼續痛飲。

“只可惜滿朝公卿,有幾個如酒徒想得這般透徹?”張軌看着那河灘邊的羣帳,發自肺腑得感慨道。後者有的渴望官位,有的想要富貴,更多的兼而有之,心中積攢了太多的慾望,故而對各路神鬼都畏懼有加、頂禮膜拜。他還料不到後世西方傳來的宗教,會讓人何等癲狂。

“其實本朝開國氣象,是與漢初有些類似的,長期戰亂、城池毀敗,人口凋敝、十不存一。在這種情況下建國,本來應該效仿漢高祖的‘無爲之治’,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纔能有未來強盛的希望。嘿,何曾想。”劉伶放下酒壺,叉手抱在胸前,滿臉輕蔑。

“的確有理,何曾想甚麼?”張軌點點頭追問。

“泰始初年,就因爲我這句話不符合朝野輿論,被當今天子評爲對策下等、不予採用,還說甚麼不追究我平日裏的無爲失職。難道我在乎的,就是小小的參軍官位嗎?於是我索性辭官,躲在在鄉里再不肯聽從徵召,直到今日。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和他們理論真是浪費口舌!”即便是心態再好,劉伶聯想到這也不住冷哼,大聲評道。

“那朝野的輿論是甚麼?”張軌很是不解。

“當然是取得了天下,就該好好享受啊!”劉伶咧開嘴,坑坑窪窪的黑臉笑得十分詭異:“他司馬家的社稷,本來就是因衆豪族們的支持得來,現在怎能不瓜分犒賞?甚麼五等爵制,甚麼九品中正,就是爲了正大光明得把人口、土地分給那些喂不飽的豪強,導致國家的實力更爲貧弱。而且從曹魏皇帝開始,也是一味地貪鄙短視,靠着嚴苛的屯田戶、士家賦稅恣意享受,完全不顧九天之下的蒼生何等困苦。”

張軌無奈地搖搖頭,他已經經歷過許多,知道其所言非虛。

“現在是吳國未平,外部有這個警鐘懸着,他們尚不敢過於放縱。士彥你瞧着好了,倘若真的有九州一統的時日,咱們正當盛年的天子只會更加自信輕狂,那些豪強們也定會放開手驕奢享受。待到那時,恐怕天下會鼎沸不已,不少人得陪着他們殉葬!”劉伶越說越是放肆,簡直是無法無天。

“也不必如此悲觀吧!以中原幅員之廣、人物之盛,定不乏能力卓絕者,會匡正朝政的缺失。事在人爲,勉力即可。”聽到這張軌也皺起了眉頭,左右張望着以防有人偷聽。以他接觸、聽聞過的官吏來看,還是有一些身負才能之輩的,尚不肯全信那個醉鬼的話。

“君且拭目以待。到那個時候回憶起今日,就會知道這太平時節是多麼寶貴,和朋友推杯弄盞的機會是怎樣的難得。來,安定君子,且飲且飲。”以劉伶的一貫性情,當然沒興趣繼續爭辯,而是捧着酒壺敬了一下,繼續咕嘟咕嘟享受自己的快樂。

“來!”張軌難得放鬆,把閒愁拋之腦後。

正在二人暢飲之際,隔着遠處的河灘邊,忽然傳來一聲高亢的吶喊,繼而是一陣嘈雜的喧譁之聲。少年心性的張軌,連忙又丟下酒壺站起身來,踮着腳跟不住探望。卻見是個衣着華貴的男子,手舞足蹈得半袒露着上身,朝着奔騰的河水直衝而去。在其身後的數十個隨從,緊趕慢趕也沒有追上,眼睜睜看着前者涉足入水,徑自撲入波濤之中。旁邊那些閒坐的士女,見此情景也嚇得紛紛起身喧鬧,不少人甚至掩口遮鼻、不敢直視。溺水者的家人也追得哭天搶地,把自家的帷幕都給撞倒了。

“少年郎,驚個甚麼。”劉伶搖搖腦袋,渾然不動。

“有人投河了!”張軌依然站着好奇張望。

“嘿!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其奈公何!”劉伶懶洋洋得哼了聲,吟唱着《漢樂府》的歌謠,連斜視一眼都覺得浪費:“世上的人時刻都在生死,活着的並非多快活,死去的也落得個乾淨,有甚麼值得注意的。士彥少年,仍需養氣靜心。”

“看樣子還是個顯官。”暫時聽不進勸的張軌,頭也不回得繼續說道。他看見那羣隨從們奮不顧身得投入波濤之中,把那個撲水的官人給抬了出來,瞧後者雙手耷拉着一動不動,似乎是沒救了。周圍的豪貴們競相上前,看樣子都認得死者身份,搶着撫慰其家屬。

“那是四牛皁輪車,上面有青油幢、朱絲繩絡,一定是個王公。看車架不像個宗室,應該是在世的‘八公’之一。”冷眼旁觀的阿胡,都比張軌更清楚當今的行情,稍微瞥了眼就不再關注。他只是出於好意給予解釋,實際上和其主人一樣,對誰生誰死並不關心。

“管他七公、八公、五十六公,生無益於人世,死無惠於社稷,有甚麼打緊。反正定在河邊酒足飯飽,勝於那些戰亂而死者百倍。士彥,安坐安坐!”劉伶皺着眉頭,不耐煩得催促幾句。

“哦。”張軌戀戀不捨得收回目光,卻忽然又發現了甚麼。

“士彥!”劉伶有點不悅,拖長了語調。

“人羣中有個異樣的少年,好像找準了方向,正逆着人潮往這邊走來。此人身高八尺,容止非常。”盯了坡下片刻後,張軌這纔回過頭來解釋道。兩世爲人,他並不是沒見過甚麼世面的“深山野人”,然而看到來者身軀偉岸、器宇軒昂,還是忍不住多瞧幾眼。

“呵呵,那還真遇上了怪事了!洛陽左近何人不知,這塊地界乃是我劉伶的專屬。除了士彥你之外,已經月餘無人踏足此坡了。”劉伶半信半疑得笑了幾聲,不爲所動。等酒壺剛送到脣邊,他忽然想起了甚麼,放下手來詢問道:“你仔細看看,此人是何等模樣?”

“眉若橫蠶,須如細劍,碩而頎長,俊且白皙。穿着長衫曳地,腰間配着長劍,信步從容款款。”張軌聽話得回過頭去,先簡要得回覆了幾句。繼而他仔細斟酌了半天,又擠出個比喻來:“在人羣之中高大醒目、丰神朗朗,昂昂然如野鶴之在雞羣。”

“難道是他?”聞聽這個形容後,劉伶瞬間恢復了清醒,置下酒瓶一躍而起,看到那個少年已經快到坡下,相隔不遠。他才稍稍打量了下容貌,就歡喜得撫掌大笑起來:“果然,果然!”

“你認得此人?”張軌詫異得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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