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一次照面

青松路127號，五棟。這是一棟典型的九十年代末期建造的居民樓，外牆的米色塗料在歲月和風雨的侵蝕下變得斑駁暗淡，裸露出的灰色水泥部分如同醜陋的傷疤。樓間距狹窄，晾衣竿從各家窗戶伸出來，掛滿了五顏六色的衣物，在傍晚微涼的風中輕輕晃盪。樓下停滿了私家車和電動車，將本就狹窄的道路擠佔得更加逼仄。空氣中混雜着各家各戶傳來的炒菜油煙味、孩童的哭鬧聲以及電視節目的嘈雜音響，構成了一幅鮮活、嘈雜，甚至有些混亂的市井生活圖景。

一輛線條流暢、顏色沉靜的黑色邁巴赫，如同一位誤入平民宴會的貴族，悄無聲息地滑入這片區域，最終在五棟樓下找到一個略顯艱難的停車位。它與周圍的環境形成了如此尖銳的對比，引得幾個正在樓下閒聊的大媽投來好奇而探究的目光。

車門打開，首先踏出的是一雙包裹在透明絲襪中、踩着七厘米裸色高跟鞋的纖細腳踝。隨即，傅雨霏整個人從車內出來，站定。她身上那件質地一流的深藍色羊絨大衣將她窈窕的身形勾勒得恰到好處，大衣下襬露出同色系針織裙的邊緣。她沒有佩戴任何醒目的首飾，只有耳垂上兩點細小的鑽石耳釘，在昏暗的樓道光線下折射出冷冽的光芒。她臉上妝容完美，長髮一絲不苟地挽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整個人散發着一股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經過精心淬鍊的精緻與冷感。

她微微蹙眉，看了一眼這棟陳舊的居民樓，空氣中瀰漫的複雜氣味讓她下意識地屏息了一瞬。跟在她身後下車的是兩名穿着便裝、但身形挺拔、眼神銳利的保鏢，他們沉默地站在車旁，保持着一段恭敬而警惕的距離。

“在樓下等着。”傅雨霏沒有回頭，聲音清冷地吩咐了一句，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彷彿要積蓄力量踏入另一個維度的空間。她抬步走向那扇鏽跡斑斑的單元防盜門。

樓道里光線昏暗，聲控燈在她高跟鞋清脆的叩擊聲下應聲亮起，發出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着佈滿小廣告和劃痕的牆壁。她一步一步走上水泥臺階，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在狹窄的空間裏迴盪，清晰而孤獨，與她此刻內心的抗拒與煩躁同步。

來到五樓，找到502的門牌。她站在門前，再次整理了一下本已無可挑剔的衣領，臉上所有的情緒都被收斂起來，只剩下一種慣常的、用於面對商業對手或無關緊要之人的、公式化的冷漠與疏離。她抬手，按響了門鈴。

門內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是門鎖轉動的聲音。門開了，露出李清妍那張帶着明顯喜悅和些許緊張的臉。她已經換下了那身農婦裝扮，穿上了一套看起來舒適、但也略顯過時的家常棉服，臉上刻意未施粉黛，顯得有幾分“病後”的憔悴。

“雨霏！你來了！快進來，快進來！”李清妍一把拉住女兒的手，力道有些大，不由分說地將她往屋裏帶，語氣裏的熱情與這“簡陋”的環境形成反差。

傅雨霏被母親拉進門，目光如同最精準的雷達，瞬間掃過整個客廳。

與她想象中破敗雜亂的景象不同，這個客廳出乎意料地……整潔，甚至可以說帶着一種刻意營造的、樸素的溫馨。米白色的沙發套蓋住了舊沙發，素色格子窗簾半掩着，茶几上放着插有塑料假花的花瓶和幾個乾淨的玻璃杯，角落裏的藤編收納籃也擺放得恰到好處。空氣裏有淡淡的、類似木質調的清香，試圖掩蓋老房子固有的氣味。一切都顯得那麼“正常”，正常得甚至有些過分，彷彿一個精心佈置的樣板間，缺乏真正長期生活形成的隨意與煙火氣。

而她的目光，最終定格在客廳中央，那個從沙發上緩緩站起身來的年輕人身上。

就在傅雨霏審視環境的同時，葉塵也抬起了眼眸。

四目相對。

空氣彷彿在這一瞬間凝滯。

傅雨霏的眼中，映入一個與她過往認知中所有“青年才俊”或“江湖術士”都截然不同的形象。他很高，身形挺拔如松，卻並不顯得魁梧笨重。穿着最簡單的白色棉布襯衫和深色長褲，洗得有些發白，卻異常乾淨整潔。他的皮膚是健康的麥色，五官輪廓分明，算不上驚爲天人的英俊，卻有一種山野般的朗潤與乾淨。最讓她心頭微動的是他那雙眼睛，清澈、明亮，如同雨後天青的遠空，又似深山中未經污染的清泉，此刻正平靜地回望着她，沒有驚豔，沒有審視，沒有討好，甚至沒有因爲她過於精緻冷冽的容貌和氣場而產生絲毫波動。那是一種純粹的、近乎天然的淡然，彷彿她與這屋裏的傢俱、窗外的樹木，並無本質區別。

樸實，淡然，甚至帶着一種與這喧囂都市格格不入的沉靜。這是傅雨霏對葉塵的第一印象。

而在葉塵的眼中，看到的則是一位如同從冰雪國度走出的女王。她容貌極美，是那種經過精心雕琢、無可挑剔的美，但每一處線條都透着冷硬與疏離。她的衣着、配飾、乃至一絲不苟的髮髻，都在無聲地宣告着她的身份、地位與不容侵犯的邊界。她的眼神銳利如刀，帶着毫不掩飾的審視、質疑，以及一種居高臨下的、彷彿能凍結空氣的冷漠。她周身瀰漫的氣場，是緊張的、戒備的，與她母親刻意營造的“溫馨家常”氛圍激烈衝突着。

精緻，冷漠，如同覆蓋着千年不化冰雪的險峯。這是葉塵對傅雨霏的第一感知。

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在這間被刻意佈置得“樸實無華”的客廳裏，形成了無比鮮明、幾乎能碰撞出無形火花的對比。一邊是極致的都市精英的冷冽奢華，一邊是返璞歸真的山野沉靜；一邊是緊繃的、充滿攻擊與防禦的棱角，一邊是鬆弛的、圓融通透的平和。

李清妍敏銳地感覺到了兩人之間那無聲的、幾乎凝成實質的氣場碰撞，她連忙笑着打圓場，試圖緩和這冰封般的氣氛：“雨霏，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葉塵，葉先生，今天多虧了他！葉先生，這就是我女兒，傅雨霏。”

傅雨霏沒有動，也沒有伸出手。她只是微微頷首，目光依舊停留在葉塵臉上，聲音如同她的人一樣，帶着冰晶般的質感：“傅雨霏。”

簡單的三個字，是自我介紹，更是一種劃清界限的宣告。

葉塵面對她這明顯的冷淡與距離感，臉上依舊沒有任何侷促或不滿，只是依着禮數，同樣微微頷首，聲音平和清朗：“葉塵。”

他的回應同樣簡潔，沒有多餘的寒暄，沒有因她的身份或態度而有絲毫改變。

第一次照面，就在這短暫、冰冷、充滿張力與對比的自我介紹中完成。沒有火花，只有無聲的冰層撞擊。傅雨霏心中的不耐與懷疑更甚，這個年輕人，要麼是演技高超到可怕，要麼就是……真的完全不通世故。無論是哪一種，都讓她覺得，這完全是一場浪費時間的鬧劇。

而葉塵，則在傅雨霏那冰封般的眼眸深處，看到了一絲被極力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焦躁與疲憊。他清澈的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瞭然。這位“傅小姐”，似乎並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堅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