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鐵砧與火花

爐心城的喧囂在凱登身後逐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裝甲運輸車內沉悶的轟鳴和刺鼻的機油味。車廂裏擠滿了和他一樣被徵召的工匠，以及少數神情麻木的士兵。沒有人說話，大多數人只是抱着自己的工具或武器，眼神空洞地望着不斷震動的金屬車廂壁。

凱登靠在一個冰冷的物資箱上，閉着眼睛，但並未入睡。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膝上虛擬着修復動作，彷彿這樣能讓他從這令人窒息的命運洪流中抓住一絲掌控感。運輸車顛簸了不知多久，當車門再次打開時，一股混合着鐵鏽、硝煙和某種腐敗氣息的冷風灌了進來，讓他瞬間清醒。

“鐵砧”前進基地到了。

它像一塊被強行嵌入“鏽蝕平原”這片荒蕪之地的鋼鐵補丁。臨時構築的金屬防禦牆上佈滿了尖刺和自動炮塔，牆內是密密麻麻由預製鋼板和集裝箱搭建而成的營房與車間。高聳的瞭望塔上，探照燈的光柱如同冰冷的視線，反覆掃過呈現出不祥鐵鏽色的地平線。空氣中永遠瀰漫着高壓蒸汽的嘶鳴、焊接的刺眼閃光和一種……類似於靜電的、令人不安的能量餘味——那是大規模機械運轉與微弱神力祝福混合的產物。

凱登被編入了“碎巖者”第三機甲維護營第三小隊。他的小組長巴拉克是個臉頰上有道猙獰燙傷疤痕的老兵，話不多，眼神銳利如探傷儀。他簡單檢查了凱登的工具，沒多說甚麼，只是指了指車間角落裏一臺幾乎散架的“獵犬級”偵察機甲。

“把它弄響，能動就行。前線缺眼睛。”巴拉克的聲音沙啞，如同生鏽的齒輪在摩擦。

凱登點了點頭，立刻投入了工作。這臺“獵犬”受損極其嚴重，左側機械腿幾乎齊根切斷，軀幹上佈滿了奧術腐蝕留下的坑洞。這地獄般的挑戰反而讓他暫時忘記了身處何地，全身心沉浸在修復的邏輯迷宮中。他用自己帶來的特製工具，精準地清理、焊接、替換，動作高效且沒有絲毫多餘。

同組的其他機械師，起初對這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並不在意。但很快，他們就被凱登展現出的技藝所折服。一些他們需要反覆測試才能定位的故障，凱登往往只需聆聽片刻機甲的“呼吸”，或用手指感受傳導管的震動，就能一針見血。

“嘿，凱登！來看看這個穩壓閥，總是過載，邪門了！”中年機械師裏克對着一臺不斷噴吐不穩定蒸汽的“堡壘級”機甲關節發愁。

凱登走過去，沒有立刻去看閥門，而是俯身用聽診器般的工具貼近關節連接處。片刻後，他拿起敲擊錘在幾個特定位置輕敲幾下。

“第三傳導管內部形變，導致壓力異常波動。不是閥門的問題。”他言簡意賅，已經開始動手拆卸護甲。

裏克愣住了，他自己折騰半天都沒找到原因。“你……確定？”

凱登沒有回答，專注的神情已然說明一切。幾天下來，他成了小組裏實際上的技術核心，連組長巴拉克看他的眼神也少了幾分審視。他們開始叫他“爐心小子”，帶着幾分親暱。

然而，這種在機械世界中獲得的微小寧靜，很快被打破。

幾天後，基地迎來了“鍛造之王”的聖日。隨軍神官將在廣場舉行儀式，爲即將投入戰鬥的機甲進行“賜福”。

所有不當值人員被要求列隊出席。一座臨時搭建的、模仿神聖鍛爐的祭壇燃燒着，散發出帶着硫磺和鐵鏽氣息的濃煙。一名神色肅穆的神官高聲吟誦着讚美詩篇，聲音通過擴音器傳來，帶着一種奇異的、能引動血液微微發熱的共振。

“……願您的意志如鐵砧般堅定，願您的力量如鍛錘般沉重！賜福於這些鋼鐵造物，讓它們成爲您意志的延伸！”

隨着吟誦達到高潮，神官舉起象徵性的鍛錘，一股無形的、灼熱的力量場擴散開來。凱登感到胸口猛地一窒，那種熟悉的、源自本能的排斥感再次湧現，比在爐心城時更強烈。他強忍不適，看到祭壇周圍的空氣都因高溫而扭曲。

神官走向排列整齊的機甲，用鍛錘輕敲它們的腿部或軀幹，唸誦祝福符文。

“嗡——”

每當鍛錘落下，被敲擊的機甲表面便會短暫泛起暗紅色微光，內部蒸汽核心發出更加低沉的嗡鳴，排氣管噴吐出夾雜火星的濃煙。周圍的士兵們發出壓抑的歡呼。

凱登緊緊盯着。他敏銳地注意到，在那暗紅微光閃爍的瞬間，機甲內部精密靈紋感應器的讀數會發生劇烈、不穩定的波動。神力強行覆蓋了機械本身的物理特性，以一種霸道的方式，短暫提升了輸出功率和結構強度。

“這不是賜福，這是過載。”凱登在心中冰冷地得出結論。長期如此，會對機甲結構造成不可逆的隱性損傷，縮短壽命，增加故障風險。神只的力量，並非在幫助機械，而是在強行扭曲它們，讓它們更快地燃燒自己。

儀式結束後，幾臺剛接受“賜福”的機甲被派往前方執行突擊任務。凱登的小組待命，準備接收可能受損的單位。

任務過程通過基地的觀測水晶屏模糊傳回。那幾臺機甲如同打了興奮劑，衝鋒迅猛，火力兇猛。然而，在深入敵陣後，一臺“堡壘級”機甲的主炮因無法承受內部被神力強行提升的能量壓力，發生了恐怖爆炸！不僅僅是爆炸，整個炮塔部分在暗紅光芒閃爍後，如同被內部力量撕裂！

觀測屏上畫面混亂，前線傳來焦急的呼叫。

凱登站在車間裏，看着屏幕上燃燒崩潰的機甲殘骸，拳頭緊握。他認出了那臺機甲，幾小時前，他還親手調整過它的主炮供能線路。

“看到了嗎？這就是神恩的力量！它們在戰場上燃燒得多麼耀眼！”旁邊一個年輕學徒激動地說。

凱登猛地轉過頭，眼神冰冷得如同淬火鋼鐵。他想說，那不是耀眼，是燃燒壽命。想說，那不是神恩，是毒藥。

但他最終甚麼也沒說。在這裏，質疑神恩，等同於叛國。

他默默地轉過身，走向工具臺，開始檢查設備。他的動作依舊穩定，但內心深處，某種信念正在如同被鍛打的鐵胚般，逐漸成型，變得冰冷而堅硬。

他救不了那臺機甲，也救不了那些可能喪生的機師。他甚至無法說出真相。

在這個由鋼鐵和信仰構築的囚籠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揮舞他的工具，在神只的意志與機械的物理法則之間，尋找那微不足道的、屬於凡人自己的縫隙。

而那道縫隙裏，或許正閃爍着瀆神之械的第一點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