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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楚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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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早晨,學院廊外的老楓樹已褪盡翠綠,只剩下半紅半黃的葉子,風一吹,便有幾片帶着秋意的碎影晃過硃紅欄柵,落在她腳邊的青石板上。早晨的空氣清冽,還混着後院老桂樹飄來的淡香,冷涼中帶着點甜意,蘇蓁長長的深了一口氣。

策論課剛散,蘇蓁只覺頭暈腦脹,胸口也悶得發慌。她順着尚書院的迴廊,慢悠悠往僻靜處走。

這尚書院雖以“院”爲名,實則佔地極廣,初、中、高三級學舍沿着中軸線排開。她本在中級學舍的東側,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覺繞到了初級學舍的院門前。

順着迴廊走了沒幾步,蘇蓁忽然瞥見石凳上伏着個小小的身影——那孩子約莫十歲,正埋着頭,肩膀一抽一抽地抹眼淚。他生得玉雪可愛,圓嘟嘟的臉蛋襯着略帶嬰兒肥的身子,像極了剛出鍋的糯米糰子。身上穿的雨過天青色雲紋錦袍繡工精緻,腰間繫着枚瑩潤的雙魚玉佩,髮髻用金絲絛帶束得整整齊齊,這般貴氣的打扮,此刻卻被淚水浸得鼻尖通紅,添了幾分狼狽的可憐。

蘇蓁腳步頓住,心底莫名泛起一絲軟意,緩緩上前,溫聲問道:“小郎君怎麼獨自在這兒傷心?”

話音剛落,她的心像是被輕輕撞了一下。前世那對沒能好好陪伴的雙生兒女,忽然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時她奉命出使西域,輾轉數年才歷盡艱辛歸來,可阿瑤和阿瑾早已長大,見了她只會規規矩矩行禮,恭恭敬敬喚一聲“母后”。她永遠不知道,他們咿呀學語時是不是也會皺着小眉頭,蹣跚學步時摔了跤會不會癟着嘴找懷抱。

眼前這孩子仰起臉,一雙眼睛亮得像浸在水裏的黑瑪瑙,還沾着未乾的淚痕,雖已是該讀書的年紀,眉宇間卻透着股不諳世事的稚氣。蘇蓁看着他,不由得想:阿瑤和阿瑾在這個年紀,大抵也是這般天真可愛吧。

她緩緩蹲下身,取出絹帕,輕輕拭過孩子掛着淚珠的面頰。那孩子嚇了一跳,慌忙起身時沒站穩,險些被石凳絆倒,踉蹌了兩步才扶着凳邊站定。看清是個眉眼溫柔的少女,他才放下戒備,抽噎着攤開掌心,聲音細若蚊蠅:“先生、先生考我典故,我……我答不上來。”

說到最後,他的耳根都紅透了,頭埋得更低…

蘇蓁聞言微怔。能進尚書院的皆是世家子弟,十歲的年紀早該通曉基礎詩文。不說旁人,單說前世的阿瑾,這般大時已能跟着太傅批註淺易經義,雖只是硃筆圈點,卻也頗有見地。院裏的學子都是清流之後,開蒙本就比尋常人家早,怎會在這般基礎的成語上出岔子?

那孩子越說越委屈,攥着衣角輕輕跺腳,帶着哭腔嘟囔:“回去爹爹肯定要罰我抄書,我、我還不如去道觀做童子算了!”

這孩子氣的誇張說辭,讓蘇蓁忍不住彎了彎嘴角,心裏想着:不知是誰家的小活寶,竟學來這般戲文裏的腔調。她壓下笑意,柔聲追問:“不知小公子府上是哪一家?”

那孩子抬頭望向她——眼前的少女不過豆蔻年華,眉眼間還帶着幾分未脫的稚氣,可通身的沉靜氣度,卻像歷經了風雨般安穩,讓人不由自主想信賴。他便毫無防備地乖乖答道:“家父是永寧伯府楚知遠,我是楚家次子楚文軒。長兄叫楚文淵,二姐是楚文婷。”

倒是實在,把自家的家世背景說得明明白白。

蘇家和楚家始終沒甚麼往來——原由是兩家在朝堂上議事常常各執一詞,久而久之便少了交集。反倒楚家跟趙家關心倒不錯,靜安侯趙博和永寧伯楚知遠是世交。趙宇宸與楚文淵是一起長大的發小。

蘇蓁的動作猛地一頓,眼底的暖意瞬間褪去,只剩下一片寒涼。——楚家?永寧伯府楚知遠?

蘇蓁的指尖猛地攥緊了絹帕,冰涼的觸感順着指腹蔓延到心底——她怎麼忘了,上輩子楚家滿門傾覆的慘劇,就在四個月後。

那是個徹骨的寒夜,鉛灰雲層壓得極低,連月光都被遮得嚴嚴實實。先皇一道密旨,以“私囤糧草”爲由,連內閣三審都省了,直接命禁軍統領帶三百甲士,將永寧伯府圍得滴水不漏。

蘇蓁那時正因事滯留在別院,夜裏被刀劍碰撞聲驚醒,趴在院牆上往外望,只見楚家所在的西大街一片火光沖天,猩紅的血順着青石板縫隙往下淌。滿門七十三口,竟無一人倖免。

更心寒的是,往日與楚知遠稱兄道弟的同僚,聽聞消息後要麼緊閉府門,要麼託病不出。唯有靜安侯趙博冒着“勾結逆臣”的罪名,闖進楚家廢墟,將散落的主眷屍身一一收斂。

他抱着楚知遠的靈位跪在宮門前,額頭磕得鮮血直流,聲嘶力竭求先皇:“楚伯爺一生清廉,護國安邦,即便有冤,也請容他入土爲安!”先皇在殿內沉默三個時辰,才鬆口准許他將楚家人葬在京郊亂葬崗。

蘇蓁記得清楚,父親聽聞此事後在書房坐了整夜。次日清晨,他紅着眼眶對母親說:“楚知遠當年爲整肅漕運,得罪多少權貴,如今卻落得這般下場……這朝堂,真是讓人看不透啊。”說話時,他手裏攥着的茶盞,因用力過猛微微顫抖。

而眼前這個還在爲考典故、怕被父親責罰紅眼眶的孩子,再過幾個月,也會變成冤魂中的一個,連帶着身上這件雨過天青色錦袍,都會被鮮血染透,最終和那些破碎傢什一起,埋進冰冷黃土裏。

蘇蓁臉上的溫和忽然漸漸沒了,眼神裏隱隱透出點銳色。

小孩被那瞬間的冷意驚得縮了縮肩膀,眼淚還掛在睫毛上。蘇蓁轉瞬間又揚起柔緩的語調,輕聲問:“你大哥楚文淵可是近來整治漕運、幫朝廷追回大批糧草的楚家世子?”

“對!”楚文軒立刻挺直小小的身子,語氣裏滿是驕傲,“娘說大哥這次立了大功,陛下定會賞咱們家匾額呢!”

蘇蓁笑了笑,微微彎下腰,指尖輕輕碰了碰小孩的臉頰,聲音壓得很低:“你方纔哭着說,你爹爹要是知道你答不上先生的問題,要罰你抄書?我有個辦法,能讓他不罰你。”

“真的嗎?快告訴我!”小孩睜着溼漉漉的黑眼睛,急聲問。

“你得先應我,不管怎麼樣,都不能提我的名字,纔行哦。”

小孩咬了咬下脣,猶豫片刻,還是用力點頭:“我保證不說!”

“你湊過來些。”她朝小孩招招手,聲音輕得像被風吹散的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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