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言語機鋒暗藏針

自那日書房問對後，李斯在丞相府的地位悄然提升。雖官職未變，但明顯能感覺到，同僚們看他的目光中多了幾分真正的敬畏，連主簿鄭國在一些事務上，也會更多徵求他的意見。呂不韋似乎也對他更爲倚重，一些涉及律法修訂、制度設計的初步構想，甚至會直接讓他參與討論。

李斯深知這信任的脆弱，行事愈發謹慎。他更加勤勉地處理公務，提出的建議也力求穩妥周全，絕不給人以急功近利或結黨營私的印象。同時，他並未放鬆對宮中動向，尤其是對趙高和嫪毐的關注。

通過田仁和其他一些零散的信息渠道，他基本確認，那個在太后宮中因“字寫得好”而被調去負責部分文書抄錄的“趙姓”宦官，極有可能就是趙高！此人行事低調，善於逢迎，不僅將抄錄工作做得一絲不苟，還時常主動幫上官處理一些瑣事，漸漸獲得了一些管事宦官的好感。

“果然是他……已經開始嶄露頭角了。”李斯心中警惕更甚。他知道，必須加快步伐。

這一日，呂不韋在集賢堂再次召集部分門客，討論如何進一步完善秦國的官吏考績制度。這是李斯擅長的領域，他自然在列。

堂內，衆人各抒己見。有的主張加重賦稅徵收指標的權重，有的認爲應以刑獄案件處理效率爲準，還有的提出應考察地方教化成果。

輪到李斯發言時，他並未直接否定他人觀點，而是先肯定了考績制度的重要性，然後提出了一個更爲系統的框架。

“臣以爲，考績之設，猶如權衡，需兼顧‘顯績’與‘潛績’，‘短期’與‘長期’。”李斯聲音清朗，條理分明。

“‘顯績’者，如賦稅完成、戶口增長、獄訟清簡，此乃眼前可見之功，固然重要。”

“‘潛績’者，如水利興修、道路通暢、民風教化，此乃長遠發展之基，亦不可偏廢。”

“故臣建議，可將考績分爲數項：一曰‘賦稅’，考其徵收是否足額、及時、公平；二曰‘戶口’，考其轄區人口是否增長，流民是否安撫；三曰‘獄訟’，考其斷案是否公正、效率如何；四曰‘工程’，考其主持之水利、道路等工程是否達標、愛惜民力；五曰‘教化’，考其地方風氣是否改善，奸邪是否減少。”

“各項賦予不同權重，根據郡縣實際情況稍作調整。年終由上級官署會同御史進行覈查評定，優者擢升，劣者黜罰。”

這套方案，比之前單純強調某一兩項指標要全面得多，也更具有可操作性和公平性。堂內不少人都暗自點頭。

然而，就在衆人以爲李斯言盡於此之時，他卻話鋒微轉，看似不經意地補充了一句：“此外，對於京畿重地，尤其是……宮市、官署等近侍、內務官吏之考績，或需另設細則，加強監察。此類官吏職位特殊，雖不直接治理百姓，然其言行操守，關乎朝廷體面，甚至……關乎宮省安寧，不可不察。”

他這番話，說得極其含蓄委婉。“宮市、官署等近侍、內務官吏”，範圍很廣，並未特指任何人。但“關乎宮省安寧”這幾個字，卻像一根細針，輕輕刺了一下在場所有明眼人的神經！

近來太后寵信嫪毐，其門下賓客、依附者衆，多被安插在一些內務職位上，氣焰日漸囂張，甚至開始插手一些原本不屬於其職權範圍的事務，早已引起朝中不少正直之士的不滿和憂慮。李斯此刻提出要加強對這類官吏的考績和監察，其矛頭所向，不言而喻！

堂內瞬間安靜下來。不少人都偷偷抬眼去看呂不韋的臉色。

呂不韋端坐其上，面色平靜無波，手指依舊習慣性地輕輕敲擊着座椅扶手，彷彿沒有聽出李斯話中的深意。但熟悉他的人都清楚，這種時候的沉默，往往意味着他正在深思。

李斯提出此議，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不能直接攻擊嫪毐，那會引火燒身。但他可以藉着完善制度的由頭，提出一個普遍性的、看似公正的建議。這個建議本身沒有問題，甚至可以說是爲了維護朝廷綱紀，但其實際效果，若是嚴格執行，必然會對正在膨脹的嫪毐勢力形成一定的制約。

他是在借呂不韋之手，來給嫪毐集團上眼藥！同時，也是再次向呂不韋表明，他看到了那個“潛在風險”，並且願意在制度層面爲其提供應對之策。

這是一招險棋，但也是一步妙棋。

片刻後，呂不韋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李舍人所言，不無道理。京畿重地，內務繁雜，確需嚴加管束。此事……容後再議。”

他沒有當場採納，但也沒有否定，而是將事情掛了起來。這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集賢堂的討論繼續，但氣氛已然不同。衆人再看李斯時，目光中除了敬畏，更多了幾分複雜。這個楚地來的舍人，不僅才華出衆，心思之縝密，言辭之老辣，更非常人可比。他看似隨意的言語間，往往暗藏機鋒，能於無聲處聽驚雷。

散會後，李斯隨着衆人退出集賢堂。陳奭走到他身邊，低聲道：“李舍人今日之言，可謂切中時弊啊。”語氣中帶着一絲感慨和提醒。

李斯知道陳奭是善意，拱手道：“陳公過譽，斯不過是就事論事，盡人臣之本分罷了。”

他明白，今日之後，他在一些人眼中，恐怕已不再是那個單純埋頭文牘的幹吏，而是一個開始涉足權力博弈的潛在玩家了。

但他別無選擇。要想改變命運，就不能永遠躲在後面。他必須適時地發出自己的聲音，展現自己的價值，並且在複雜的局勢中，巧妙地爲自己爭取生存和發展的空間。

言語機鋒，暗藏鍼芒。

這既是自保之術，亦是進取之道。

他抬頭，望向咸陽宮的方向。他知道，那裏的風雲，正在加速匯聚。

而他已經做好了準備，要在這風雨欲來的前夜，爲自己，搏一個不一樣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