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字字珠璣

李斯主導戶籍新策試行的消息，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巨石，在丞相府乃至咸陽官場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一個楚地來的舍人，入府不過數年，竟能得相國如此信重，委以涉及國本的要務，實屬罕見。

正式的任命文書很快下達，李斯被臨時加了一個“戶籍更定特使”的頭銜，有權在內史地區遴選縣份，協調相關官署，推行他的新策。鄭國被指定爲總協調，但在具體事務上，給予了李斯極大的自主權。

一時間，李斯所在的文牘齋門庭若市。有前來道賀的同僚，有希望能參與此事、分潤功勞的屬吏，也有心存疑慮、前來探聽虛實的各色人等。李斯應對得體，既不驕矜，也不過分熱絡，對於希望參與者，皆以“需稟明主簿，量才而用”爲由婉轉應對，保持了超然姿態。

他深知此事成敗關乎未來，不敢有絲毫怠慢。任命下達的次日，他便向鄭國請準，帶着兩名精幹文書，輕車簡從，直奔內史地區考察選點。他並未選擇靠近咸陽、易於掌控的富庶縣份，反而選擇了兩個位置相對偏遠、戶籍問題較爲突出、民情也相對複雜的縣——雲陽縣和杜縣。

在雲陽縣，他並未直接召見縣令縣丞，而是換上尋常士子服飾，帶着隨從走訪鄉亭，與鄉嗇夫、裏典乃至普通農戶交談，親眼查看現有的戶籍簡冊，傾聽他們在戶籍管理中的困擾。他發現，當地豪強隱匿人口現象嚴重，小吏與豪強勾結，普通百姓苦不堪言，官府掌握的戶籍數與實際情況相差巨大。

在杜縣，則又是另一番景象。此地靠近邊境，人口流動頻繁，加之吏治較爲混亂，戶籍登記錯漏百出，甚至出現了“死魂靈”（已故之人仍在冊）和“黑戶”（新生或流入人口未登記）並存的現象，賦役徵收極不公平，民怨時有發生。

掌握了第一手資料後，李斯才正式亮明身份，會見兩縣主要官員。他沒有擺出上官架子訓斥，而是將實地查訪所見，結合他的新策理念，與官員們進行深入探討。他言辭懇切，分析利弊，指出現行制度的缺陷並非全然是地方官吏之過，新策的目的正是爲了幫助他們更有效地治理地方，公平賦役，從而獲得政績。

他的務實態度和精闢見解，折服了不少原本心存牴觸的地方官吏。雲陽縣令感慨道：“李特使所言，字字珠璣，直擊要害！下官以往只知按舊例辦事，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從未思及可從根本制度上革新！”杜縣縣丞亦道：“若依特使新策，雖初期繁瑣，然長遠來看，確能省卻無數麻煩，使政務清明！”

李斯趁熱打鐵，與兩縣官員共同擬定了詳細的試點方案，包括戶版製作規格、身符發放流程、歲計時間安排、人員培訓計劃、以及新舊戶籍銜接辦法等。每一個細節，他都反覆推敲，力求完善。

回到咸陽，他立即將考察情況和試點方案整理成詳盡的報告，呈送給鄭國和呂不韋。報告中，他不僅羅列了問題，提出了方案，還附上了大量的實地數據和與地方官吏、民衆的談話記錄，使得整個報告翔實可信，極具說服力。

呂不韋翻閱着這份厚厚的報告，眼中讚賞之色愈濃。李斯做事之紮實，思慮之周全，遠超他的預期。尤其是報告中那些源自基層的真實聲音和數據，更是以往坐在咸陽官署中難以獲得的。他提筆在報告上批了兩個字：“準行。全力協辦。”

有了呂不韋的明確支持，試點工作迅速鋪開。李斯變得更加忙碌。他不僅要統籌兩個試點的進展，及時解決推行中遇到的新問題，還要協調治粟內史、少府等相關官署，調撥製作戶版、身符所需的物資和工匠。他展現出了卓越的組織協調能力，將千頭萬緒的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

在此期間，他又數次面見呂不韋，彙報進展。每一次，他都能提出新的發現和應對策略，言辭精煉，條理清晰，句句切中要害。呂不韋發現，與李斯交談，幾乎是一種享受。此人總能將複雜的問題剖析得明明白白，並能提出富有建設性的意見。

一次彙報結束後，呂不韋難得地留李斯多坐了片刻，甚至問及了他對當下一些其他政務的看法，比如如何平衡關中與關東地區的賦稅，如何看待與齊國的邦交等。李斯皆能引經據典，結合實際情況，給出中肯而富有遠見的回答，既不激進，也不保守。

“李斯啊，”呂不韋撫須嘆道，“汝之才，治理一郡一縣，綽綽有餘。假以時日，必爲國之棟樑。”

這句評價，不可謂不高。字字珠璣，終獲賞識，已從對具體事務的認可，上升到了對個人能力和前途的肯定。

李斯心中激動，但面上依舊保持謙遜：“相國厚愛，斯惶恐。斯唯有竭盡駑鈍，以報相國知遇之恩。”

他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地在呂不韋心中奠定了“能吏”、“幹才”的地位。這爲他未來的發展，鋪平了道路。

然而，他也清晰地感受到，隨着自己地位的提升和顯露的才華，府中原本平靜的水面下，暗流開始悄然湧動。一些羨慕、嫉妒，乃至警惕的目光，開始更多地聚焦在他的身上。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接下來的路，需要更加小心謹慎。